可来都来了,总得转转。
确然与她预料不一样,顶楼并非存放秘藏仙法之处,它古朴得像凡人书房,而所藏之书,也很符合这里的陈设。
是人界史书。
从数万年前的上古开始记载流传,一直到如今虞黎王朝,人界沧海桑田,不知几易国姓,所有的变化都被仙界尽收眼底。
修士渴望靠近仙界天道,但他们自恃身怀仙缘,蛮横地将自己视作凡人的天道。
这些记述的文字,笔触冷漠,无一不透露出执笔者居高临下对人界的藐视。
孔嘉不是历史爱好者,对这个世界动辄上万年的史料兴趣缺缺,她径直走向记载有百年前虞黎开国史的书架下。
『帝骤崩于寝殿,殡于正殿之西。东宫太子奉遗命,继位登极。』
与时渊所安排无二,从头到尾,史书上并未出现过他的姓名。
所以,真实的历史也是如此,少年时渊同样完成了弑父这一举动,继而控制了陆弗观。
那是昨日重现,并非梦境杜撰。
可孔嘉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此减少一分。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继续往前翻几页,却有一张小笺从页内飘然而落。
孔嘉弯身拾起。
这是一张草草写就的随笔,大概是当年编纂史书之人无意间留下,断断续续记载了些他的碎碎念。
『在旧书中觅得数枚丹药方子,以离朱羽为引,蓍草烧灰,与日芒粉相和,似对魔修有克制奇效……得空试试。』
『陆定川托人传来消息,请我出世襄他大业……这田舍奴!虽十年前我二人有盟,但到底童言稚语,况我如今早已登仙,岂能重返?』
『他在人界声望愈高,连我枯坐万品阁中,亦时有耳闻。唉!当年同样是乡野少年,我侥幸与仙有缘又奈何?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室内做着于世无益的文书工作,而他早成举世闻名大英雄,时也命也。』
『无人信我的克制魔修之方,都说孔瞻玉怕是与故纸堆一处待久了,脑子也朽坏了……一群眼高于顶的蠢人!我不甘心,我要证明自己。』
记录至此戛然而止,孔嘉将纸笺细心折好,放入储物袋中。
她想,后边的故事已不再需要文字叙说,她早已知晓。
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孔家登仙老祖所作,在人界时,族人常将他形容成本领通天修士,被苍生痛苦所感召而入世。
但真实的他,不过是个做着历史整理工作的怀才不遇宅男。
不过,他应当实现了愿望,的确在人界证明了自己。
早在虞黎皇宫中偷听时,孔嘉心中便十分疑惑。陆定川身为开国皇帝,不应当是个狂妄无边的草包,即便是在听到敌方君主死讯之时,也不至于生出自己以凡人之躯,能与堂堂魔界共主平起平坐的胆量。
如今看来,他有恃无恐,果然是有所依仗。
大概正是凭借了孔瞻玉的丹药,才得以克制魔主,只是未曾料到魔主诡计多端,约莫又想了法子,偷偷解开了控制。
又或者魔主到底也不曾发觉自己的异常,若非时渊与她的出现,这两个奸雄,该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
隔着寥寥几行文字,无法得到当年确凿的真相。继续翻找下去,也许能得到孔瞻玉留下的更多信息,可时间不允许。
但此番到底不算毫无所获,孔嘉躬身悄悄退出此间房。
恰好,陆济舟也在寻她。
“你方才去哪里了?”
孔嘉早有准备,掏出一早放在身上的《我与大师兄二三事》在他眼前一晃,“在看话本子呢,一不小心,看得入了迷。”
随机翻到一页,孔嘉朗读:“大师兄素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实在令人钦慕不已……”
她分出一只眼,偷觑陆济舟神色,他负手于远处,侧耳细听,似乎十分好奇。
“……一想到素日里如此高洁清正、琼枝玉树的大师兄如今沦为我的【哔——】奴,我便心生窃喜,一壁褪去衣物,一壁向大师兄……”
“停!”陆济舟面沉如水,板着脸上前来抽去了孔嘉手中闲书,纳入自己袖袋之中。“此类书于修行无补,你目下该看的不是这个。”
孔嘉心下暗暗发笑,这本以陆济舟为主角的同人彻底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明明羞耻到了极点,却仍强撑着做出面色无波的模样。
她盯着陆济舟的袖袋,说道:“大师兄,我现今看不得,是不是到了你的境界就能看了?唔,你把它收起来,该不会是想留着带回去吃独食吧!”
此话一出,她看见陆济舟从容的步伐终于被打乱,原地趔趄一下,重新取出那本书,抛在书柜最高层。
他转过来看着孔嘉:“你不必叫我大师兄。”
“哦。”孔嘉乖乖应了,方才也不过是为了臊他才这么说,想必此番又是些你不是太虚宗弟子不能以此辈分论的道理,真让人耳朵起茧子。
“换个称呼罢,你从前……罢了,你可叫我阿昶。”
“阿长?”孔嘉百思不得其解,“你想要我读《山海经》?”
陆济舟的双目沉如枯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果然是忘了吗?永日昶,阿昶,这是我的小名。”
孔嘉终于反应了过来。
陆济舟不过是他登仙之后另取的名字,在最开始的开始,虞黎太子陆昶,才是他的姓名。
不知他搭错了哪根神经,孔嘉看在他带她来万品阁的份上,便遂了他意:“阿昶。”
“嗯。”
说起来,她眼下确实有个问题需得问前虞黎太子,“你的那些祖辈皇帝里,可曾有出过昏君?”
陆济舟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种话题,以人界森严礼法而言,他身为后辈,原没有资格如此评价指摘自己的祖先。
但如今他早已出离人世,踏云登仙,自然不受这些虚无缥缈的伦常所掣肘。
陆济舟思忖片刻,如实答道:“自太/祖以后,陆氏中再无人雄,至多不过守成之君。但若说特别昏庸乃至鱼肉百姓之辈,确然也未曾有过。大概这也是虞黎国祚能绵延百年的原因。”
“五十年前倒曾出过一个皇帝,以魔修为国师,尝号令百姓奉其容像于祠堂,方便那魔修攫取百姓阳魄。却不知怎的,一夜间反了悔,将其斩于少阳剑下,抽其魂炼其魄,该魔修至今不知所踪。”
少阳剑与九天六壬书同列虞黎镇国重器,凡人亦可执掌。只是后者因陆定川强启魔界之故,如今早已成了摆设。
“凡此种种,陆氏诸位先帝中,屡屡有行昏招却悬崖勒马者。是以民间流传说,陆氏有天道垂怜,注定稳坐江山千年。”
陆济舟冷笑道:“无稽之谈而已,得国不正的江山,拱手让人也罢。”
他如今以修士之身俯瞰,视角自然与陆姓皇室不同。
孔嘉当然也不信天道垂怜这套,这桩桩件件,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时渊的确如他所言,控制住了陆姓后代。
史书部分字句有参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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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梦谁先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