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把新手剑,孔嘉拔剑出鞘,利落地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接着,以灵气入剑,将通微剑法最后、也是最难的一式利落劈出。
剑未及,意先行。
剑意泱泱,催出一道圆融流畅的白弧,灵气如同火花迸溅,绽放在剑刃。
这是一个观赏性大于实战的招式,但即便如此,自陆济舟登仙以来,也从未见过有哪个弟子将剑意挥洒得如此自如。
朴拙小剑如臂使指,剑身所及之处,剑风搅动飞叶流云,阵阵罡意袭面,恍若骤雪狂风。
陆济舟微微怔愣,这道剑招功力有所不及,但其中境界开阔,世所罕见。
纵当年显正摧邪仙尊剑意吞云破海,令四海惊艳,却只得前太虚宗主一句“天地困囿,尔境界该拔然于归元”的评价。
众人皆以为,这便到了头。因肉身之躯,如何挣脱天地桎梏,超然宇宙之外——天道可趋近,却不能与之并肩。
但孔嘉的剑意里,分明可窥超脱此界的浩瀚。
陆济舟心神激荡,却因境界所限,不知此乃何等存在。倘使时渊在此,必然能意识到,这就是他苦苦追索百年的破解之道。
陆济舟无法领略这一切,只心中有个模糊的意识,明白再不能以往昔眼光看待孔嘉。
一个旋身,所有气息尽敛,云收风伏,孔嘉难掩得意地弯一弯眼,吹开附在脸畔的发丝。
“你有没有想过,是偏见蒙蔽了你的双眼?其实我早已熟稔了这套剑法,但你们却看不到,只知固守己见——人是会变化的,我不认为我轻浮、愚蠢、浅薄,也不觉得我见异思迁、俗不可耐。”
她一字一句复述方才陆济舟的指责,就像在说与己无关的外人。
“倘你看过听过,依然坚持要如此待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无论如何,平白无故被人讨厌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大好受。从前我对你多有冒犯,在此说一声抱歉,那么你能否以后也对我态度稍好上那么一点儿呢?”
陆济舟陷入了沉默,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那你对仙尊……”
他神情里有不易察觉的脆弱,但孔嘉没有这份耐心去揣摩他。
电光石火之间,孔嘉回忆起了她醒来第一日,陆济舟对她说了什么来着?
——“你以为没了婚约,仙尊便能正视你吗?若非……呵,依我看,你连替她都不配。”
孔嘉了然了,孔嘉明白了,孔嘉大彻大悟了。
身为原著中女主的仰慕者之一,他这是在捍卫意中人对象的感情纯洁性。
众所周知,温润如玉人设的男配,一般是默默守护的角色。在女主有需要时冲锋在前,为女主扫除一切障碍,必要时,这个障碍包括女主的情敌。
陆济舟大约是将把她这个排不上号的替身女配当作了鄢知意的情敌。
多么高风亮节的角色,多么不染尘埃的情怀,孔嘉作为读者都要被这票感情线股打动了。
如果她现在不是那个排不上号的女配的话。
孔嘉否认:“没有的事。”
迎着陆济舟的复杂视线,她反复陈说:“我对仙尊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你实在是多虑了。”
此处说的是仙尊,少年时渊当然不算数。
得了她这句保证,陆济舟脸色雨过天晴,眉舒目展。
这等一心只守护意中人感情的角色,就算在古早玛丽苏文中,也是极其罕见的。
孔嘉望向他的眼神不觉带上了几分钦佩,陆济舟受不住她目光灼灼,轻咳了一声。
火候到了,该收网了。
孔嘉趁热打铁:“再说了,在黄粱庄之时,仙尊不是还对我起过杀心么?他对我这么坏,我怎会对他有那个意思呢?我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陆济舟侧了侧耳,似乎没有听明白,“什么症?”
“就是说,我没有受害人爱上加害者这种癖好。所以,你知道他为何会下此命令吗?”
在听到“加害人”三字时,陆济舟眼神微动,回避地看向一旁。
“关于此事,我所知并不多,仙尊甚少和我们讲他要做某事的缘由,只是布置过后,让我们依言去做便是。”
“好吧。”既然没有情报价值,孔嘉觉得还是休息要紧,干脆利落转身往回走。
陆济舟接下来的话却将她定在了原地:“但我猜,或许与鄢师妹叛走一事有关。”
女主?关键线索出现了!
孔嘉一步蹦回来,期盼着殷殷看向他:“为何这么说?快快,给我说道说道!”
像扑球的小犬、戏蝶的狸猫,她眼中如盛星河,亮晶晶的不知触到了陆济舟心底哪根弦,他呼吸一窒,慌乱错开眼,娓娓道来。
自一开始,鄢知意在太虚宗内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尤其擅长驯服神兽,任何神兽到了她手下,都会乖乖俯首帖耳。
孔嘉知道,其实所谓神兽,与魔兽一脉同源,皆为上古凶兽后裔。在仙界者为神兽,入魔界者为魔兽,真是十分自恋且强词夺理的一群修士。
据他所推测,如若鄢知意未曾叛逃太虚宗,那么黄粱庄降魔小队一行必定有她的身影。然而,她到底是离开了,非但如此,还带走了一件太虚重宝。
至于那件重宝是什么,却不是这些弟子所能知道的事情了。
孔嘉是在鄢知意失踪后,才被时渊带回宗门。一开始,他也同广大弟子一般,以为时渊带回她只是作为花瓶,睹物思人之用。
但梦貐一役中,时渊却执意要带上她,而孔嘉果然也显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天赋,被梦貐的妖雾两度侵染,皆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所以,“或许你与鄢师妹一般,对凶兽有特异之处。”
“但仙尊从未说过要杀你,这一点,大概你有所误会。”
孔嘉耸肩,诚然,他确不曾明确说出要杀了她这回事。可拿她的身体为容器困住梦貐,倘使成功了,她岂还有活路?
无论如何,陆济舟提供的信息给出了新的解题思路,但也让孔嘉有些愤愤不平:同样是对付魔兽,凭什么女主是堂堂正正以降魔队员的身份加入,而她却只能当一个挂件,必要时刻甚至要被献祭掉。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太弱了。
挡路的石子儿会被一脚踢开,但横亘的山体却为人所膜拜。
要逃离被人桎梏的命运,唯有成为高山。
但眼下,还是继续套话要紧。
“你眼中的鄢知意,是个怎样的人呢?”
陆济舟闻言,落眼于枝叶繁茂的一处树梢,似乎是在回忆。
“鄢师妹十分刻苦、又努力,素日里常常独来独往,心中似乎唯有修炼这一件事。虽大家都说你二人有七八分相似,但在我眼中,其实十分不同。”
多么深情!孔嘉自动在心底翻译了他的言下之意:鄢知意哪里都好,唯一不好,是目中没有他。虽然那些不长眼的人说她二人长得像,但在陆济舟眼里,孔嘉不如她一根指头。
她缩了缩脖子,不敢招惹这一往情深的苦恋男。
说穿了,喜欢女主的人多了去了,陆济舟的仰慕注定不能成功,她可不愿意沾染到这些莫名其妙的因果中去。
惟愿今后能少莫名其妙被陆济舟横挑鼻子竖挑眼。
“你的剑法使得十分不错,是仙尊所授?”
不料陆济舟又调转了话题,重新回到她身上。
时渊为她开小灶一事阖宗皆知,虽如今知道他的目的只是淬炼出一个更强健的容器,但她到底得了好处,也无意隐瞒。
孔嘉点头。
“据我所知,仙尊今次闭关,需得等上一阵,你难得筑基,不可荒废。倘使愿意,接下来的日子,可随我修行。”
孔嘉语塞片刻,低头思忖,却错过了陆济舟烁烁不定的目光。
变强的路上,不应拘于传授之人。不存于此世的孔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
孔嘉欣然应允了。
陆济舟默声舒了口气,“既如此,时间便定在每日午前,从明日开始。”
态度真是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甚至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孔嘉狐疑暗忖,这是何意,想害她性命等不了一天?
她抬起眼来谨慎端详他的神色,实在称得上是端方君子,意气自若。
好吧,看不出他有什么坏心眼。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