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一愣。
这杯水……她是动过的。
她立刻蹲下身,将手探进小内侍的衣领里。
确实……没有心跳。
他已经死了。
陈皎又低头,看了看被打翻在地的杯子——茶水渗入青石板地里,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又回过头,荀彧和陈群的茶杯也都已动过,两人都还好好的。听到这边的动静,二人一同起身赶来。
陈皎按捺下不安的情绪,心中疑窦丛生。
同一杯水,她也喝过了,怎么没事呢?
难道这小内侍只是突发心脏病,被她倒霉赶上了?毕竟两日没喝水,又晒了这么久太阳……
陈皎思索着,伸手去掀小内侍的眼皮,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荀彧俯下身,广袖中伸出一截白皙而清瘦的手腕,停在离陈皎不到一寸处,恰好没有触及她的身体——是典型的高门世族子弟的端方持重。
“此事交由宫尉处置,不是白浮应当插手的。”荀彧沉声说。
陈皎直起身:“可此人饮用了我的茶水。”
荀彧眸中划过一丝疑虑:“那也并非白浮干预得的。白浮仁善,也容后再弥补,如今面圣要紧。”
荀彧并没有断言“这是一场意外”云云。
也是,东汉末年宫闱斗争本就激烈,皇帝子嗣艰辛,少主连续上位。出身颍川荀氏的士人,估计不会对后宫的风纪抱有多大期望,真是谋杀也说不准。
不过,在“奴隶”还大批量存在的汉代,这种人并不能算是人,死一个两个,和丢了几头羊差不多,甚至都不算一件事务。
对于宫中事,荀彧是老手。
陈皎无法,只得犹疑着颔首:“……令君说的是。”
突发此事,宫中又来人催促,荀彧不愿让天子等候,便与陈群作辞,分路而去。
*
宫殿高高的台阶前,荀彧停下脚,笑说:
“白浮还不曾见过天子吧?”
陈皎脑子里还在想刚才发生的事,随口说:“是。天子……好相与吗?”
——陈白浮此人有趣,说话时而犀利睿智,时而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荀彧不由莞尔:“天子渊默温和,雅好诗书,少年聪慧,是好相与的——白浮,来吧。”
她抬起头,顺着荀彧的手看去。
宫阶之上,此门之内,就是……整个大汉的心脏——肺动脉高压晚期的那种。
陈皎垂首,随着荀彧进殿。
她趋步入内,到达荀彧预先已指定的位置,便停了下来,俯身叩拜:
“宣徽中郎将臣皎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说完,她屏息凝神、偷偷摸摸……抬起眼皮。
陈皎对于四百年炎汉的末代天子还是充满了好奇的。
汉家天子刘协今年刚十九岁,是位相貌清俊、面容苍白、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他身材挺括,披着一领披风,坐相之端庄,可与荀彧一较高下,一双眼如深潭水,寒冷无波。
冰冷,阴沉,心思沉重。
这是陈皎对刘协的第一印象。
“卿不必多礼。”刘协开口,声音突然十分温和,“想看朕容貌,便抬头吧,无妨的。”
陈皎一愣,抬起头。
刘协脸上挂着矜持、内敛而温润的笑容,看起来像一位好脾气的年轻儒生——和刚刚那个一脸阴郁的天子判若两人。
陈皎哑然:“……”
大汉变脸哪家强?她如果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刘协笑道:“朕已经听文若说过陈卿之事了。如今曹司空在北,鏖战甚苦,朕心忧之。陈卿可有破敌之计?”
她顿了顿,真诚地说:“臣……得瞻天颜,心中千头万绪,破敌之计,一时被吓丢了。”
刘协微怔,不过转瞬便把情绪掩埋妥当,笑说:
“陈卿风趣。日后你追随曹司空,当勉励王事,和抚四夷,为朕股肱。”
这应该是结束语了吧。
陈皎感激刘协这样三言两语就结束对话,忙再次叩首:“臣遵旨。”
刘协:“皇后欲见卿一面,不知卿方不方便与朕同行?”
陈皎:“……”
她含恨说道:“臣……十分方便。”
*
刘协步行在前,陈皎跟在后面。
年轻的天子负着手,玉带上琳琅的环佩只随着步伐微颤,并不发出交击之鸣。
突然,刘协回首:“我听文若说起,卿曾背叛过司空。”
这不是一个问句。
陈皎:“……是。”
刘协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却又撂下了,微微一笑:“到了——皇后。”
皇后的寝殿内,门口居然空无一人,刘协竟亲自扬声呼唤。
陈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曹操……怎么会允许刘协和皇后处在这样简陋却自由的环境中?!
“陛下。”
门扇霍然打开,一位容貌妍丽、年纪看起来略长于天子的女子亲手开门,低伏下身,郑重地行了大礼,叩拜如仪。
这就是刘协的第一任皇后,后来被曹□□杀的——伏寿。
陈皎注意到,室内其实是有宫人的。但伏寿却亲手开门,是艰苦朴素?是夫妻情趣吗?
母胎单身的陈皎表示搞不清。
刘协俯身,亲手拉起皇后,二人一同归座。
陈皎忙再次跪下:“臣参见皇后,殿下千秋。”
伏寿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陈卿请起,此系内殿,无需多礼。”
刘协连忙柔声找补:“陈卿但坐无妨。”
陈皎在下首跪坐,宫人们捧上热酒和饭菜。
刘协温和地说:“时近晌午,卿只怕一早入宫,还未用膳,朕略备薄酒,与卿接风。”
陈皎想,她作为曹司空并不忠诚的僚属,似乎很不应该跑到内宫里和天子喝酒,但是,天子也经常留荀彧吃饭……
笑话,她能和荀彧比拼在曹司空心中的可靠度?
她忘了衣带诏是哪年的事,但记得受诏之臣除了刘皇叔,可统统没有好下场……
“宿主,衣带诏事件发生在建安五年。”
陈皎:“……!”
建安五年,她服了,她服了,这是个什么要命的年份啊!
她一个激灵,立刻说:“多谢陛下,但臣今日腹痛,恐怕不宜用膳。”
刘协仿佛很惊讶:“哦?是朕疏忽了,那给陈卿换上药粥吧。”
……准备的就这么充分吗?
陈皎忙说:“不敢劳烦陛下、皇后,实在太麻烦了,臣还是……”
“不麻烦。”
伏寿冷脸打断:“陛下体虚,常常脾胃作痛,宫中的药粥甚是管用,都是常备的,不麻烦。卿尝一尝。”
刘协再次温和地弥补:“宫中药粥,都是皇后亲自手调的配方,味道也甚是不错。”
陈皎无言以对:“……诺,多谢陛下和皇后。”
眼睁睁看着案上的珍馐被撤掉,换上一碗黑乎乎的粥,陈皎心中郁闷。
……不但要吃饭,还得吃这个玩意。
她试着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一股清苦的味道弥漫在舌根。
粥里加了不知什么料,一会儿发苦,一会儿发辣。
她用尽全力,总算没当着天子和皇后的面喷饭,一脸漠然地推开碗。
……味道不错?刘协就吃这玩意?
深表同情。连夜给陛下发慰问电。
刘协仍温雅地笑着:“不知陈卿的表字是什么?叫来亲切。”
陈皎:“臣字白浮。”
刘协:“月升而皎白,光浮乎影动,此夜中月下之景也,好字。”
陈皎:……我之前还真没这么解读过。
刘协又说:“长文与卿可是同宗?白浮亦是世家?”
陈皎:“是,但臣自幼离家,不敢再以颍川门第自矜。”
刘协静默片刻,笑说:“高祖丰沛小吏,樊哙屠狗之辈,天下岂有千年的世家?不足道也,白浮洒脱。”
年轻的天子垂下眼睑,眉目划出一道锐利的弧度。
陈皎全心全意地担心刘协要送她一条裤腰带,像NPC一样麻木回复:
“……臣惶恐。”
气氛陷入僵局,陈皎的推拒之意已十分明显,天子若是见好就收,只怕就该收手了。
刘协沉默片刻,举起酒杯,笑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朕敬白浮一杯。”
说毕,他居然亲自下座,将一盏酒杯递与陈皎。
陈皎不能不接,只得接过来,撒谎道:“臣……不大会饮酒。”
刘协笑容款款,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陈皎无奈,一饮而尽,自己也拿起酒杯,奉与刘协,憋了半天,说: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臣祝天子万年。”
这是春秋时卿大夫宴会上常有的礼仪,叫做“赋诗”,需要与会者熟读《诗》才行。
你一句诗经,我一句诗经,大家一起喝一口,若是张口结舌,就尴尬了。
没想到刘协还喜欢玩古风,弄出这一套,多亏陈皎还算读过书。
刘协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皎一眼,眸中的笑意尽数褪去,寒湛湛的。
而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衣袖,遮住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天子指尖一松,酒杯哐地落地。
他后退一步,本就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层诡异的晕红,身子一倾,伏倒在地面上,剧烈咳喘起来。
陈皎本能地去搀扶:“陛下……”
“——噗!”
刘协捂住唇瓣,却仍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汉天子的血,溅满她的衣襟。
他歉然看着陈皎,低声说:“抱、抱歉……”
伏寿忙下座过来,呼唤已经陷入昏迷的刘协,语气仍是冷冰冰的,并不焦急:
“陛下,陛下!”
电光火石间,陈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回过头,紧紧盯着地面。
杯中的残酒在地面迅速地消失,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