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单膝落地,拱手低头:“司空。”
曹操挥了挥手,沉声道:“起来——本想着率军驰援白浮,没想到行军半路,就接到白马城已脱困的军报,倒是白白浪费了这声东击西之局啊。”
浪费?听起来不像是夸奖的词汇。
——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但是,完成得有点过头……
陈皎思考片刻,谨慎地说:“……末将惭愧。”
曹操沉默片刻,笑说:“哈哈哈,白浮笃厚——我在夸你啊。”
陈皎:“?!末将……愚钝。”
她说着站起身,与尾随而入的郭嘉拱手见过。
郭嘉像一阵清风从她身边轻飘飘吹过,刮过去的时候笑眯眯低声说:
“白浮的冠戴歪了,绛色太烈,也不适合白浮。”
陈皎:“……”
不愧是芳心杀手郭奉孝,是人是鬼,习惯性地就要玩笑两句。
她微微蹙眉,正对上郭嘉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显得特别……单纯干净。
——虽然郭祭酒应该八辈子都不曾和单纯挨边了。
她默默扶住摇摇欲坠的冠,抬起头:“司空微服前来,不知道有何命令?”
曹操一笑:“无甚要紧的事,过几日大军也要进驻白马,不过是先来看看。”
陈皎下意识望向郭嘉。
郭嘉轻轻摇头,比了个否的手势。
曹操猛然回头——
郭嘉迅速背过手,笑得十分无辜,欠身说:“明公。”
“奉孝,你又给她打暗号不是?”曹操也未见恼怒,玩笑道,“我一见她,你就爱往我背后钻,何时见你如此用心——不会是文若嘱托你的吧?”
郭嘉笑说:“明公英睿过人。不过,倒也不全然是因为令君呐。”
“哦?”
曹操一面打量陈皎,一面说:“那是为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上她了?”
陈皎一口水呛到嗓子眼:“噗!”
郭嘉立刻直起身,笑说:“明公说笑,白浮将军乃名门之女,英锐勇武,嘉哪里配得上?”
陈皎十分慌张:“不不不,郭军师明达通透,算无遗策,是我配不上他!”
参赛双方选手十分谦让,你争我抢地表达自己配不上对方。
曹操倾身,再次摆出违和的二大爷式亲切:
“白浮,你也是世家女,年纪也不小啦,家里竟没有给你议亲?”
陈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末将忝列祖庭,已遭放逐,”她一口咬死,“不敢以颍川门第自居。”
她不是颍川陈氏的人!
别想着找她叔叔大爷给她包办配种!
“白浮太谦虚了,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谁还没有年轻胡闹的时候呢?”
“年轻胡闹”,指的是她前几个月事江东孙氏。
曹操一脸真诚:“如今卿与长文同列朝班,卿又为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想必陈氏也乐于认回白浮。”
……然后呢?
要把我嫁给谁啊?
陈皎一脸惊惧地抬起头,看着曹操。
——曹操当然没有兴致当催婚的二大爷,如果陈皎是个正常的寒门孤女,只怕曹操巴不得她不结婚,保持良好的奋斗精神和体力,为司空府的事业多996几年。
但是,在东汉末年,婚姻,尤其是门阀间的婚姻,本就是一个政治问题。
就拿陈皎所在的颍川门阀来看——颍川门阀以荀、陈、钟、韩为盛,其中荀氏为最。
有赖于荀彧的入股,颍川士族也是曹老板目前最重要的人力资源库。
而颍川门阀恰好有着严重的门阀内部通婚倾向。比如后来,荀彧的女儿嫁给了陈群,钟会成了荀勖的堂舅舅……
也就是说,陈皎如果还在陈氏,那大概也就会在剩下的三家里挑夫婿——郭嘉说的“配不上”,也未必是谦逊——郭嘉是庶族出身,他们门第有别。
而一旦她真的嫁给了一位效力于曹操的颍川士族子弟,形成利益捆绑,那至少意味着……
她不可能再逃跑,去效命江东或者荆州了。
包括后来孙家三代经营江东,其实也是顾陆朱张等土著士族不断联姻,实现利益一体化的过程。
所以……
曹操迷之微笑:“前日长文也与我说起你的事,都以为卿非常人,不可不考虑卿的意思——卿觉得,荀仲豫如何?”
陈皎:“……?!!”
荀悦荀仲豫,是荀彧的堂兄——由于学术圈与广大人民大众有壁,比起荀彧和荀攸,荀悦在后世名声不大。但在历史系的专业课上,出现频率很高。
他曾为献帝根据《汉书》撰《汉纪》,是继《春秋》后又一部编年体的史书,是位鸿儒。
其人是荀氏祖传的“美姿容”,性格沉静淡泊,现在应该是天子的秘书监,加侍中。
“……”
陈皎果断地跪下:“臣死罪,万死不能从命!”
陈皎是一个反射弧长且面部表情不丰富的人,能迅速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因为她实在是被吓坏了。
曹操与郭嘉对视一眼。
郭嘉用眼神表示:“你看,我就说。”
曹操顿了顿,转而笑道:“白浮何必惊慌,吾亦不过随口一提,看把你吓得,不从命就不从命,不提此事便是……这刘延的部曲,你用得可顺手啊?”
陈皎保持战战兢兢的态度:“回禀司空,能用。”
“能用?”曹操俯身眯起眼,沉声道,“你是说不好用——想你原来的部曲吗?”
“并无此意。”陈皎以头触地,“只要有脚,大概听得懂人话,臣都能用。”
“……哦。”
曹操抬起身,遗憾地说:“本想这次把部曲送回给中郎将,如今看,似乎也没有必要。”
陈皎一愣,抬起头:“……!”
“有脚,囫囵听得懂人话,卿都能用。”曹老板悠然重复。
……她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曹操:“至于颜良,本是一员悍将,没能生擒使他为我效力,实在遗憾……”
没能生擒?!
陈皎微怔,猛然想起。
——是法正替她起草的捷报,而她睡过头了……没看!
原来此人是先斩后奏,军报都发到曹老板主帐下了,居然还想得起来过来劝说一下……
真是给她脸面啊。
曹操:“至于颜良的部曲……”
话音未落,一个校尉在廊下说:“报中郎将!发现一个袁军校尉,在城内纵火,现已捉拿。”
陈皎见他居然打断了曹老板说话,替他捏一把冷汗,忙说:
“没规矩,这是什么鸡毛蒜皮,也要来报,还不退下!”
曹操摆摆手:“无妨,他又不知我来此处。你说——”
校尉听到室内的男子声音,打了个寒战,登时嗓子里发虚:
“是、是,火起在太守府内,已经被扑灭,只是……羁押在太守府的刘延——”
“——已经被烧死了,尸首也未能找到!”
陈皎勃然变色,腾地坐起。
太守府里,羁押的并不只一个刘延——颜良,也在其中。
发觉郭嘉清澈而犀利的目光凝视着她,她连忙收敛起异色。
郭嘉稍蹙起眉,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拱手道:“明公,此事听起来倒有些古怪,不如让嘉去查看一下。”
曹操按刀站起,沉吟道:“奉孝随我一同去看看。”
*
探头四顾,发觉没有外人,陈皎才一把拉下屏风,回过身:
“法孝直。”
法正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时看起来心情好一点,拱手道:“将军何事?”
陈皎咬牙:“还能何事?火是你放的?”
法正垂眸,拾起一把随手搁在案上的羽扇,用手指拨弄两下,忽“啪”地拔下一根白羽。
他凝眸,将白羽拈在指间,靠近面颊,缓缓吐出一口气——
细绒随风颤抖。
法正将目光从白羽上移开,轻笑:“将军心里早已认定是正所为,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皎:“……”
诸葛亮拿羽毛扇,那般正气凛然、仙风道骨。
法孝直拿着同一把扇子,怎么就玩出了祸国妖妃、红颜祸水的气度?
陈皎本就心头火起,法正毅然火上浇油。
她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就快爆炸,可终究还是没炸出来——
“……”陈皎疲惫地开口,“可是孝直先生,曹司空和郭奉孝现在去了火场,他们定然觉得事出古怪、必有阴谋。”
法正一脸从容:“让郭祭酒尽管来查——他能查出什么,算正无能,不堪为将军听用。”
陈皎:“……”
她被法正这幅狂妄样子惊呆了——想起郭祭酒平时一模一样的狂妄样子,不知道他俩对冲上,会有怎样狂妄的次方诞生。
她忍不住说:“孝直先生,我——允许先生如此自作主张了吗?”
法正平静地说:“恕正直言,将军徒有法、有势,却无御下之术——那您为何认为正会肝脑涂地,听命于您?”
法正将白羽拍在桌面,眼底森然。
“凭借您的爱人之心感化吗?!”
陈皎:“……”
为什么把她说得像个圣母玛丽苏一样?!
可能她是有点不切合实际的想法,但那是因为她坚守二十一世纪的道德,不是因为她圣母……吧。
可能……吧。
法正瞪了陈皎半日,对面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抖一下,终于忍不住——
修养滑坡,恼火拍桌,他厉声喝道:
“将军!臣如此嘲讽将军一番,您倒是拿出主上的气魄,治臣的罪,哪怕发一发脾气啊?!”
陈皎摇摇头,感激地说:“不,孝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需要反省!”
法正:“……??!”
这个主公改造不起,或许,他还是回去写辞职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