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渗出滴血,飞弹到眼前湿黏的云雾里,雾层被灼开一个洞,霍天手指微勾,以灵力牵引,那雾便如有意识般游动起来,散开再聚拢,汇成一张女人的脸。
廊下烛火渐弱,那脸时隐时现,似喜似嗔,生动得像活了过来。
霍天望了会儿,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居然靠着两个早已死去多时的女人,硬生生撑过了一年又一年。
“霍公子!”
陌生的声音闯入,霍天急忙收了灵力。
人脸瞬间化开,没入云层,再无觅处,他转头,几个妖臣架拖着昭歌走来,扔在他脚边。
昭歌面朝下砸向地面,口里应声喷出血渍,浑身遍布擦伤淤痕毫无抵抗。
“霍公子,方才,十六家把人和剑都交出来了。”
他们递来斩妖剑。
霍天接过辨认一下,道:“拿去找个地方先封起来,小心看管。”
又打量昭歌:“她是自己走出来的,还是被人扔出来的?”
有妖讥讽:“被那群人从防线内扔出来的,而且这伤也不是我们打的。”
“出来前,没少吃苦头吧,”霍天笑了笑,俯身拍打昭歌的脸,“别装死,我知道你醒着,怎么,见了师兄,连看都不想看?”
昭歌缓慢睁眼,目色木讷黯淡,失了生气。
霍天扯起她头发,掐住她脸抬高:“这一日,你用斩妖剑杀了那么多妖,帮着转移了大批百姓,结果如何?我们略施小计,你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被人扔了出来,你再笑啊,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们过去捧你捧得多高,什么美名赞誉统统往你身上套,仿佛你是举世无双的救世主,可一到生死关头,全变了吧,被他们谩骂指责背叛的滋味好受吗?你现在还想高高在上地劝慰我,让我别放在心上吗?”
昭歌眸里颗颗眼泪坠落,迅速润湿霍天手背,他一愣,昭歌瞧着他,道出了那句他渴盼已久的:“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咎由自取,求你放过我吧……”
霍天错愕一瞬,松手站起,昭歌瘫软下去,嚎啕大哭。
“我就该听我爹的话,做个寻常女子,嫁个好人过完一生,不该上翻云岭,如果没遇到我,师父不会死,秦诗也不会死。”
“我错了,你放过我……师兄,求你。”
她伏地哭得撕心裂肺,霍天起先十分吃惊,须臾总算觉出蹊跷,掐住她手拎起来。
被迫露出脸,昭歌的哭喊戛然而止,红惨惨的双眼瞪着他,慢慢爬上嘲讽。
见霍天微愠,她笑得很大声,这声音更加刺痛了霍天,他一掌推倒她。
昭歌爬起来笑道:“生什么气啊,我这样你不满意吗?你谋划这一切,害死那么多人,不就想看我跪地求饶吗,如你所愿,我跪了,也求饶了,够了吗?”
霍天扼住她脖颈恼怒道:“我就该让他们交出你的尸首!”
昭歌毫无惧色:“你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以为靠逼迫那些人与我反目,便能打垮我,摧毁我的信念,让我觉得我过往所做的,所坚持的全是错的,霍天,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在意他们的目光,憎恨那些冷言冷语,因不受人待见怒而杀人,我不会,你耿耿于怀的我都无所谓,有能耐,你直接杀了我吧。”
霍天怒火中烧,片刻后,又笑了:“你觉着,我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吗,你不在意他们如何对你,但我知道,你会在意……他们的命。”
昭歌神色又有些微颤抖。
霍天擦去她眼角糊的血迹,道:“别急,我这就带你去。”
县衙内外,每到一处,他都会拂开遮蔽的浓雾,照近灯盏,让昭歌看清那里堆积的死人。
都是吃剩的残骨,头颅。男女老少混合在一起,难辨谁的手谁的脚,四周黑蒙蒙的雾气缭绕,尸体似一锅乱炖,在云里浮浮沉沉。
昭歌惨白了面色想逃离,霍天强硬掰过她脸:“你好好看,看清楚,你不是喜欢救人吗,去救他们啊!让他们活过来啊!我看你那点耗尽的灵力还能杀几只妖,帮几个人!”
盯了那尸场一眼,深入骨髓的记忆袭来,昭歌狼狈跪地干呕起来。
“你这个疯子……”她无力悲泣。
霍天道:“我疯子?别忘了,你手上沾的无辜者的血比我只多不少,比如前些时日,城内死的那些孩子。”
昭歌问:“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何会突然那样?”
霍天道:“如你所见,你身上也有妖气了,我们把你变成了一个半妖,你可知你失去意识那几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昭歌恍惚,他愈发得意:“那些天,你每每妖性发作,都会在深夜跑出家门到处乱窜,虽渴盼新鲜人血,但还没到食人那步,我发现了,便跟着你。”
“你杀的那些人,全是我抓出来扔到你面前的。你不会主动去杀人嗜血,但在睡梦里,你没能力去压制妖性,我只要将那些人周身割开几处伤丢给你,你闻到切实的血腥味,就再忍不住了。”
“他们被我断了舌头,没法呼救,唯有眼睁睁看着你步步逼近。有的孩子,还认识你,会哭着求你:昭歌姐姐,别杀我……可惜啊,你两眼泛红,失去理性,宛如野兽一样撕咬他们,吮吸他们的血,我在旁全程目睹了,头一回觉得,你那么吓人。”
“你别说了!”昭歌原地怒吼,眼泪纷飞。
霍天笑道:“那些小孩,从前多喜欢你,整日叫嚣着要学你,然而,你害死了他们。”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昭歌抱头嘶声痛哭。
这回,是发自内心的哭泣。
霍天静静听了会儿,道:“你为何总想弄清原因呢,我这样做,自然因为我恨你,九年前,你初进听雨斋,在庭院里见到我时,是何场景,还记得吗?”
昭歌心里裂开无数缝隙,每一处都在疼。
霍天道:“我记得,当时我正在那罚站,最疲倦狼狈不堪之际,你过来了,我一见你容貌,便知你出身不凡,是自幼被人呵护长大的,果然,凌虚很喜欢你,待你温和又客气,可当着你的面,他还要对我冷嘲热讽,那时你就该想到,我们注定会有今日的。”
“初见时,你我之间强烈的对比,我能记一辈子。”
“你不该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出现,一边故作良善的安慰我,一边又与凌虚欢声笑语。我每回听到你们的笑声,都觉心底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原来,这裂痕,多年前就存在了。
昭歌失神了一阵,道:“你不是这样的。”
霍天又被这话刺中,冲过去一脚踹倒她:“我就是这样的!”
“生来就是……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他微声低语,目眦尽裂。
藏了多年的怨,可算迸发了,昭歌在地上躺了会儿,道:“那个女的,许了你什么?”
霍天哼道:“没什么,她只是答应我,会把你们全杀了。”
昭歌感觉体内的血一直流,一直流,终于昏了过去。
再醒来,霍天在她身边,旁边站着几个骷髅脸的妖,掐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小女孩。
瞧昭歌盯看,霍天笑得意味深长:“马上又要到子夜了,你的妖性该发作了,昨夜你是怎么熬过去的?邵虹他们也为你杀了人?”
昭歌试了几次想起身,但爬不起来。
霍天笑道:“不说也无妨,我给你准备好了,这女孩如何?”
昭歌呼吸急促:“你这个……”
几乎是一瞬间,那种火烧的疼痛如约而至,昭歌提了口气,咬牙憋回了那声惨叫。
半刻后,她始终一声不吭,蜷在墙角发抖,汗如雨下。
霍天好心替她擦了擦:“疼吗?过往我练武受伤,你常来关怀我,我都忘了问你怕不怕疼了。”
昭歌:“你有种就杀了我!”
霍天笑着挥手,那妖便一爪豁开女孩肩膀,接了满满一碗血。
听到女孩凄厉的痛哭,昭歌再度崩溃,匍匐过去抓住霍天的脚,磕得满头是血,卑微至极:“师兄!都是我的错,有什么你冲我来,求你别杀她……”
霍天只把血碗挪到她眼前:“想喝吗?这般纯净阴柔的血,极其美味,尝尝。”
昭歌怔了刹那,终于确信自己怎么乞求都没用,劈手打翻了碗。
瓷片四溅,她放声大骂:“你这个畜生!”
霍天笑了笑,知会身边妖邪道:“继续。”
“你们这群混蛋!住手!”昭歌哭着阻拦,又一碗血接完,女孩咽气了,头颅重重耷拉下去,左摇右晃。
霍天命人将尸体丢给她,一并威胁:“你到底喝不喝。”
昭歌依靠最后一点神志,勉强起身推向他:“滚。”
又一碗血泼出去,霍天拂去衣角沾的污秽,道:“外面关了很多小孩,你不喝,我便一个一个拉过来放血。”
迷迷糊糊中,昭歌半是认命,半是被迫,最终让他们灌了进去。
温血入腹,疼痛消解后,她在地上蜷着,双手环抱自己,呆望一边女孩的尸首,无声无息,像死了一样。
霍天瞧那哭嚎的男孩被拉走,感慨道:“你先前杀那些小鬼时,他们也哭得这么惨。”
昭歌道:“为什么?难道我过去,真的对你不够好吗。”
霍天长出口气,并未接茬。
这刻,昭歌还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闷声道:“你恨我,恨师父,都行,可你在师父座下那么多年,他的教诲,你一点没往心里去吗?”
霍天道:“师父?呵,他不仁不义,别怪我无情,我在听雨斋十多年,他有把我当人看过吗!”
“过去他偏心你,把一切都留给你,万般冷落我,我忍了又忍,这些年都习惯了,但真正让我绝望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顿了一顿:“他是我爹。”
昭歌迟钝转头,惊愕看向他。
霍天自嘲道:“你是不是也当头一棒?”
昭歌重又缩成一团,内心混乱而复杂。她早怀疑凌虚是霍天的生父,但得知真相了,又难以置信。
霍天道:“我知晓此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世上怎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呢?且当年在仙人岭,并非我娘杀了他师父,是他为了争得声名,虚情假意进山接近我娘,诱她动情,运转出玄净丹生下了我,最后又杀了她,我和我娘,不欠他分毫!可他呢?”
“我不明白,他明明都把我留在身边了,为何还要逃避,不断地折磨我,我有今日,全拜他所赐,昭歌,你知不知道,过去我就像个贼一样,偷窥着你的幸福。”
泪水模糊了眼帘,昭歌叹了叹,霍天用的这个词,确实可以描绘出凌虚多年的心境。
——逃避。
他为出名害死了云妖,并以此,以生下霍天为耻,可霍天偏又留在了听雨斋,跟在他身边,如跗骨之蛆,他被迫不断忆起与那个女人的过往,一遍又一遍,所以,才会对霍天那样吧。
师父,你死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牢门外有多道脚步声行来,昭歌仓皇睁眼,入目是一片艳红欲滴的裙角。
女人翩然进来,低头与她对视,笑道:“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