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汤……”
裴湘望着鱼戏莲叶青花碗中的白藕红樱桃, 轻笑问道:
“颜色鲜亮,香气扑鼻,我瞧着都不忍心喝了。无花, 这汤可有什么名头?”
无花眉目舒展, 声音温润:“名为‘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么?这是何解?”
“裴姑娘不妨猜一猜。”
裴湘用羹匙轻轻搅拌碗中的热汤,眼中闪过喜爱之情,她笑盈盈地望着无花, 语气轻快地说道:
“依我看, 能成为“佳偶”的, 必然是极般配的两个人。唔,莲花为花中君子,历来有‘中通外直, 不蔓不枝’的赞誉,所以, 这罕见的九孔玉藕代表男子。而这红樱桃么,娇艳欲滴, 我见犹怜,犹如美人的樱桃小口,自然代表女子。而‘藕’和‘偶’同音,君子和美人本来就是绝配,所以,汤名便是‘佳偶天成’,我说的对不对?”
无花含笑点头, 伸手请裴湘品尝:
“裴姑娘一猜即准, 汤名确实由此而来。再有,这汤是用山间三元泉泉心的水熬制而成,有独特的甘甜回味, 你可细细品尝。”
在无花的注视下,裴湘用羹匙舀起一枚红樱桃,放在唇边欲品尝。不过,在食物即将入口之际,她又停下了动作,而后干脆把汤碗放回桌面。
“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无花诧异询问。
裴湘叹了一口气,遗憾道:“我确实想品尝妙僧无花名闻天下的素斋,可是,这碗汤却不是我能喝的。”
无花面上笑容微敛,关切地看着裴湘:“裴姑娘有何顾虑?是不喜欢莲藕或者樱桃吗?”
裴湘摇了摇头,凝视着无花的双眼慢慢说道:
“我的顾虑,皆来自这汤的名字。无花,我不能喝下你亲手调制的‘佳偶天成’,因为,有另一个女孩子更应该得到这样寓意特殊的礼物,而不是我。”
这次,无花的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一双清亮的凤目中浮现出受伤的神色,又飞快隐去,仿若无事发生。
裴湘没理会无花的情绪变化,她斟词酌句地说道:
“无花,我有一个好姐妹,自小在神水宫中长大。她近日给我写信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给了她回应。为此,她犯了一个大错,一旦那个错误被揭露出来,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肯定不会饶恕她的。
“她在信中向我告别,说她为了那段情,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无花,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碗‘佳偶天成’送给我的朋友,让她知晓自己没有错付深情,而不是盛给我这样的无关之人。”
这番话恍若一道惊雷,直接在无花的完美面具上劈开了一道口子,迫使他流露出了真实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无花整个人都是阴冷可怖的。
“裴姑娘,欲加之罪……”
“无花,水母阴姬极端厌恶男人,但她又是一位虔诚的居士,所以,近年来进入神水宫的男人,唯有你。无花,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强行狡辩,徒增笑柄。”
面对裴湘的笃定眼神和讥讽神色,无花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忽然没有了在裴湘面前装模作样的兴趣。就像裴湘说的那样,既然有些事已然暴露了,若是他一味地否认挣扎,只会让人看轻鄙夷。
于是,他不再伪装自己的表情,而是抿着唇冷冷地瞪着坐在对面的裴湘,眼中有质问、有可惜,还有不甘和一丝极淡的痴迷。
“原来,裴姑娘早知我在神水宫之事,却还愿意和我演这么久的戏,当真委屈你了。”
裴湘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似成竹在胸,纵观全局。
原著中交代,无花去神水宫讲解佛法的时候,勾引了一个叫做司徒静的女弟子,并在司徒静的帮助下成功盗出天·一神水。
之后,无花离开神水宫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把一腔痴情的司徒静抛在脑后,不闻不问。而司徒静则怀上了无花的孩子,又因为深觉宫主水母阴姬不会放过自己,便自尽身亡了。
然而,对于此时的裴湘来说,原著的情节已经不是百分百地保靠了。不管是因为她这只蝴蝶的小小翅膀,还是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个融合的武侠世界,此间天地中,有许多细节已然悄悄发生了变化。
比如,无论在楚留香的世界还是在沈浪的世界中,都存在着一个丐帮。
两个丐帮同样是天下最大的帮派,可他们总舵的地点和帮主的名讳却是截然不同的,这就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这个世界的意识便自发做出了调整,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合理起来。
如今,这个武侠世界里的丐帮是楚留香世界里的丐帮,帮主任慈,总舵在济南。而原本属于沈浪、王怜花世界里的丐帮,此时已经改名为乌衣帮,是个和丐帮很相似的帮派,也是盘踞一方的大势力。
因此,裴湘也不敢保证,无花在神水宫内是不是真的勾引了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恰好就叫做司徒静。但她知道那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管这个综武侠的世界调整了多少小细节,有些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因此,在类似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做出同样的选择。
此时,裴湘听到无花没有反驳自己刚刚那一段试探之言,并且直接承认了欺骗神水宫弟子之事,心道一声果然。
她决定继续试探下去。
“她为你做了那样的事,又准备宁可死也不透露你的身份,若不是我自己猜到了答案,说不定都要怀疑道轻功绝顶又一向风流的盗帅了。无花,你当真忍心袖手旁观,让那样一心爱着你的女孩子无辜送命吗?”
无花此时已经平复了最初的震惊心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从容,他微笑道:
“静儿是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姑娘,她的感情很炽烈,她觉得能为爱人牺牲,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事情。所以,即便死了,她也是幸福的。
“在静儿心里,我带给她的是纯粹的快乐,是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男女·欢愉,是神水宫内枯燥简单生活中最斑斓绚烂的色彩。裴姑娘,你不能用你的人生志向来衡量静儿的选择。”
这番诡辩让裴湘露出了既惊叹又古怪的复杂表情,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无花。
稍顷,裴湘嗤笑一声,与此同时,她毫无征兆地朝着无花的重要穴位飞速出掌,似乎打算出其不意地把人捉拿住。
然而,一向心思缜密的无花又怎么会没有戒备。就在裴湘出手的一瞬间,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原先的座位,衣袂飘飘,脚尖轻点,眨眼间,无花便立于船舷之上。
“裴姑娘,何故突然出手?”
裴湘冷声道:“自然是要把你捉去神水宫,让你向静妹妹赔罪忏悔。”
“裴姑娘何必插手此事?”
无花轻叹,望着裴湘的目光多了几分纵容宠溺:
“司徒静已然完成了她的使命,应该在幸福中慷慨赴死,这是她的幸运。”
“幸运?呵,好个厚脸皮的和尚!”
无花摇头感慨,十分真诚地为自己辩解道:
“她确实幸运。裴姑娘,这世间尚且有许多女子在受苦,甚至只能终身和蠢如猪狗的男人为伴,不知什么是人上之人。和她们相比,司徒静有机会同我耳鬓厮磨,已经幸运至极了。裴姑娘,值得我倾注温柔和耐心的女子不多,你当真要辜负我的满腔情意吗?”
裴湘无视了无花的温柔视线,也不再和他说话辩驳,她选择直接动手擒人。
无花已经从石观音处得知了裴湘的武学修为,又怎么会不做防范准备?
所以,一见到裴湘认真起来,他便直接放弃了正面对敌反击,而是先洒下毒药阻碍裴湘行动,之后又毫不犹豫地向水面上投下七八枚火·雷,利用爆炸的冲击激起一道又一道的水幕,用以扰乱裴湘的视线……
无花打算趁乱逃跑,只是,他终究低估了同样有所准备的裴湘。一年前,他可以轻易杀死还没有开始恢复实力的裴湘,一年后,便是石观音都在裴湘手中吃了亏,更何况是无花。
于是,当毒气散尽水幕降落后,裴湘的剑稳稳地抵在了无花的咽喉处。
“我败了……”无花有一瞬间的惊怔,随即又露出了一个淡淡的苦笑,颇有自嘲之意。
裴湘扬眉:“你去神水宫领罪吧。”
“恕难从命,裴姑娘。”无花的语气斩钉截铁,他表情冷淡,眉目平静,好似脖子上没有抵着一把要命的利剑。
“这可由不得你来选择,无花。”
命悬一线之时,无花的风姿更显潇洒高彻,他垂眸凝视持剑的裴湘,缓缓合上了双目。
“你当真要把我送回神水宫吗?裴姑娘,有些人宁可干干净净地死,也不愿苟延残喘地受辱的……”
说着话,便见无花原本莹白如玉的肤色黯淡了下来,几乎是三五息之间,无花的面孔上就青灰一片,身体也跟着变得僵硬起来。
裴湘眼波微转,把剑往前送了送。
然而,无花非但没有躲闪,反而紧贴着锋利的剑刃晃了晃身体。若不是裴湘反应迅速,他那皙白修长的脖颈上就要添一道狰狞的索命伤口了。
“无花?”
裴湘撤剑,并顺手拉住摇晃欲倒的对手。
只是这一触碰,便让人忍不住震惊万分。原来,妙绝天下的无花竟然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他的胸口再无呼吸起伏,他的皮肤也不再柔软而温暖。
“无花?”裴湘拎着“尸体”轻唤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无花,你死了吗?”
裴湘皱了皱眉头,她仔细检查了一下无花的脉搏,发现和死人无异。
“唉,你怎么就这么自尽了呢?好呀,当真是骄傲得很,就连一点屈辱都不愿意承受吗?”裴湘对着无花的遗体呢喃低语,连道可惜。
然而,虽然嘴里念着可惜,但裴湘手上的动作却昭示出她的防备之意。几乎没怎么犹豫,裴湘就给无花的“尸体”点了穴,谨防有人忽然“诈尸”。
紧接着,裴湘并没有就此放过无花尸体的打算。她让他在甲板上躺好后,去桌上端来了那碗樱桃莲藕汤。
“无花,既然你已经死了,静妹妹那里想必也活不长了。如此一来,你们二人倒是可以去阴间做一对鸳鸯,你说好不好?来,把这碗‘佳偶天成’汤喝了吧,等你见到静妹妹的魂魄后,她就能体会到我这个朋友对你们俩的衷心祝福了。”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干脆利落地掰开无花的嘴,准备把那碗已经放凉了的汤灌进无花的喉咙里。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原本僵硬不动的无花猛地睁开双眼,目中精光暴涨,犹如雷电利剑般锋锐逼人。与此同时,他双手一翻,叠加着威力朝着低头灌汤的裴湘打出澎湃一掌,直击她的胸口要害部位,出手毫不留情。
眼见着就要遇险,裴湘忽然手腕微移,恰好把那个盛着“佳偶天成”汤的青花碗送到了无花的掌心处。
眨眼间,瓷器碎裂,汤汁四溅。
裴湘并指为刀,气劲凝聚成锥,狠狠地击散了无花的掌力,刹那间化险为夷。
攻守之势瞬息改变,裴湘素手一扬,葱白玉指化为罗刹阴阳爪,幻影重重,虚实难辨,直逼无花双眼。
无花心中凛然,靠着石观音训练出的直觉狼狈翻滚腾挪,急促喘·息中,无花不敢再恋战,当机立断决定全力撤离。
此念一起,他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周身凌厉气机越来越淡,身躯渐渐拉长,仿佛变成了一根柔软的长绳,在原地拧出了常人根本无法达成的形状。
而后,无花在裴湘密不透风的攻击中寻到一丝难得的空隙,立时呲溜一下,便从裴湘的行云流水的招式中滑了出去,并且顺着躲闪的力道,准备一鼓作气遁入水中。
裴湘冷哼一声。
她从来就不相信无花这样的人会如此轻易自尽,刚刚之所以假装被骗过去,就是想试一试那碗“佳偶天成”汤里到底有没有毒。此时见无花宁可暴露假死的真相,也不愿意喝那碗汤,她哪里还不明白?
“无花,你该还债了。”
电光石火之间,裴湘的长剑铿锵出鞘,铮鸣之声震荡敌寇神魂,渴血的剑尖又准又快地穿透无花的脚踝,把准备逃跑之人拦截了下来。
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无花瞳孔紧缩,可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更让无花感到战栗惊惧的,是裴湘出剑的速度。
那一瞬间,惊鸿剑光印在无花的眼底心间,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和她之间,不仅没有一战之力,便是逃跑远遁,也是妄想。
“哈,裴湘,为什么你没有喝下那碗汤!”
接连的挫败和身上的剧痛让无花眼底赤红一片,平日里如皎月般的秀美五官微微扭曲,额头更是青筋迸发冷汗淋淋,显得十分狼狈。
“在知道你去过神水宫后,我怎么敢大意?”
拦下无花之后,裴湘只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直接出手点住无花的周身大穴,紧接着便素手轻拍,稳稳当当地抵在无花肩头。
小舟之上,裴湘毫不迟疑地运转起北冥神功,专心吸收无花经脉中的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