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边晨光熹微,时临才感受到腰部传来的温热缓缓冷却。
他低头看去,她眼眸紧闭,呼吸平稳,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的肚子上。
他伸出手完全托住她的脖颈,轻轻向左放去,直至她的头挨在枕头上,再将她扭成一团的腿打直平放在床榻上。
她的脸光洁无暇,脸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长睫翕动,在下眼睑打下一片阴影。
梦中好像也睡不安稳,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纸,眉心夹出一个川字。
时临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
也是该累了,这几个月她看似假死,实则留意着联络十大族的风声,又策反肖枯,与其里应外合编织幻术,一场梦境几乎耗尽了她的修为,如此天罗地网,才能在朝尊大典这日将厍玉谌一举击败。
看起来她好像赢了。
可越山的旧人再也回不来了,那些灵魄也不知所踪,甚至连最后一个血脉长渊她也没能保住……
恐怕心中不知如何自责。
文炳春那群老匹夫只知求人庇护,步步紧逼,央她上位。
可曾经越山出事时,疑点颇多,又有谁愿意出头为她说话?
“虎族族长文炳春携十族首领,求见圣女!”
“阿朝正在休息,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族中诸事冗杂,还需圣女回去给我们主持大局啊。”
“她刚刚耗费修为精气杀了厍玉谌,长渊去世对她打击很大,你们何苦这样逼她?”
“非我等逼迫圣女,实在是妖界百废待兴,圣女既然身负天道神谕,就该为我妖界子民谋复兴而日夜不辍啊!”
“难道说圣女身负神谕,却扔下一个烂摊子就想跑?”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族人的命都是她救的,怎么你现在就忘恩负义了?”
文炳春率领众妖皆立于山外山山门之前,与相羿和姗姗来迟的南海龙族族长戚沣吵得脸红脖子粗。
李邈抱着手站在后面,满脸阴沉。
连带着符轲都满脸愤愤不平,更不用说山外山山众皆隐在山后窃窃私语,面露不善。
狼族族长英皋面露轻慢之色,“怎么,难道说她狐族圣女捡了个天道的大便宜,如今便要独善其身?还是说……她一个女身自知德不配位,愿意禅位?那也请她出来写个诏书,方才名正呃……”
一双手不知何时闪电般卡在他的脖颈上,微一用力便腾起一道火焰,火苗几乎蹿进他的眼睛里。
英皋感受到来自脖颈处的剧痛和灼烧感,还有那双蔓延着杀意的眼睛,下意识闭上了嘴。
时临捏着他的喉咙,黑白分明的眼瞳在众妖身上掠过,带着腾腾煞气,使众妖噤若寒蝉。
“阿临!”
戚沣本来满脸怒气,见此情景不由心中一松,脸上显出喜意。
他虽为南海龙族的族长,若是放在数百年前,他还是十族之首,一声令下谁敢造次?
可如今他族式微,十族族长中最有威望的虎族和狼族却显然狼子野心,他便是想说什么也没人听。
“用的时候知道把她放在前面当挡箭牌,不用了就扔到一边,你们这些族长的如意算盘还真是打得响啊!”
他眼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了,随手一丢,五大三粗的英皋便被甩在地上,狼狈地连声咳嗽。
相羿见其他族族长面露怒意,也扬起眉眼威胁道:“怎么,想在山外山动手?”
文炳春强压不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时贤侄,我们并非要谋权篡位,只是想让圣女早日继位,以安民心啊!”
“我可没有你这种面目可憎的叔父,”时临眸如冷箭,“昨日说先去搜查厍宫,你们可有派兵前去?只知带着大军在山外山门口逼宫,没有不臣之心?哼!”
“你——”文炳春恼羞成怒,眉眼一沉。
“山外山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我倒是来晚了。”
时临闻言身体一僵,扭头看去,只见槲月衣冠齐整,眉如远山,仪态高华,只是唇色有些苍白。
众妖也都看到终于现身的槲月。
英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扯了扯嘴角扬首道:“您还真是贵人事忙,我们这些喽啰给您鞍前马后的,您倒是高枕无忧了。”
十族族长中就属他闹得最欢,可见其心昭然若揭。
槲月却不恼,大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交叉摩挲着,发问道:“哦?老远就听到狼族族长忠心可嘉,不知您昨夜为我做了什么事儿,说出来我好感谢感谢您。”
英皋一晚上都在山外山外面叫嚣,能做什么?
闻言嚣张的气焰微敛,轻咳一声:“您迟迟不肯给我们个准信儿,妖心浮动,这可不是一统之相啊。”
迟迟?
从昨日杀厍玉谌到今日,她给长渊立个衣冠冢的工夫,就耽误了妖界一百件大事。
文炳春也面露难色,恭敬道:“是啊,臣下没有您的指挥,实在是不好办事。”
槲月浅浅一笑:“好啊,既然如此,正好本尊准备去搜查厍宫,文炳春,英皋,你二人各带五千妖兵随本尊去。”
两妖俱是一愣,英皋没想到她会真的指派差事,他在狼族休养生息数百年,早养了一副懒骨头,此番来意也不是为了臣服于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自然狼眼一瞪示意文炳春说话。
文炳春擦了擦额头的汗:“这……还是把大事议定,我等自誓死追随圣女!”
槲月垂下眸,手心一动,两道自天降下的金芒向文炳春和英皋轰地降下,在他们瞪大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最后堪堪落在离他们的脸还有一寸的位置猛地炸开,余波炸了他们一脸的血道子,吓得文炳春难以抑制恐惧地扬声惨嚎。
“啊——”
槲月淡淡收回手,“还有问题吗?”
一群老家伙不过是瞧她看起来没有厍玉谌刺儿头,所以心思活泛起来,想着要么挟持她当傀儡,要么直接把她赶下妖尊之位。
她才懒得跟这群欺软怕硬的家伙耍嘴皮子。
英皋和文炳春被那从天而降,蕴含着雷霆之威的恐怖力量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再加上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便是还有心思此刻也不适合再拿出来说,皆是蔫头耷脸的。
“你们若是愿意追随本尊,我自然不会多加苛责,可若是你们各怀鬼胎要在我这里耍心眼,我也不介意提前送你们去见阎王。”
槲月这语气轻飘飘的,却让众妖心中同时掠过一丝寒意。
举重若轻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故而也知道面前这位圣女的本事,相比起曾经的烛龙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烛龙都甘愿归于其麾下,任其差遣,他们又怎能斗得过?
若是老老实实跟随,没准儿还能混个平平安安,甚至飞黄腾达。
文炳春一向聪明,思及此,便死心塌地地跪地拜服:“尊上教训的是,臣下僭越,此后愿一心一意追随尊上,侍奉尊上左右!”
“愿追随尊上!”
其他妖见闹事的头儿都已经拜服,自然不敢再说什么,齐齐跪下表示愿意臣服。
连英皋也强压眉间郁气,不情不愿地跪下。
槲月懒得多说,她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点了几队人马,便一路向厍宫飞去。
时临和相羿紧随其后。
厍宫坐落在青岚境雨林深处,潮湿阴暗,林中有瘴气结界,厍玉谌死后此处瘴气散去,连带着雨林都枯萎了一大半。
他们一路长驱直入,把厍宫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清点出三万余被黑气侵染、失去神智的蛇族士兵,黑气已入丹田,槲月吸取了其中黑气,躯壳上支撑的力量散去后,连带着身躯也消散了。
“厍玉谌还真是狠心,连自己的族众也下得去手。”文炳春望着满天躯体消散的滚滚黑烟,不忍皱眉道。
槲月也正在感叹蛇族此番几乎是遭了浩劫,却听一小兵报道:“禀圣……尊上,厍宫地牢发现一个暗室。”
暗室?
槲月第一反应想到她第一次进厍宫地牢时看到的那个暗室,遂跟上去瞧,却发现并不是她去的那间。
这间暗室的位置要更隐蔽,几乎坐落在整个地牢的最深处,隐在本身的一面墙之后,要不是探查士兵误打误撞在墙上撞了一下,也不会发现这间暗室。
凑近了,那小兵解释道:“尊上,我们摸遍了周围所有的墙壁,都没能把它打开。”
槲月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雕刻张牙舞爪的夔龙纹。
此前来的时候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厍玉谌作为一条蛇,却要在自己的宫殿里刻龙纹,如今想来,大概他心中始终觉得若自己是条龙就好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接受自己是条游蛇的身份。
所以地牢里所有的机关都在龙纹上。
她上前几步,按住了那龙纹,向左一转,沉重的石门轰隆隆缓缓打开。
那小兵眼前一亮,勾起嘴角拱手道:“尊上果然厉害。”
槲月脚步甚急地率先踏入甬道,也不管后面有没有跟上来,甬道里漆黑一片,只是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路两旁的烛火倏然一步步亮起,慢慢照亮前方的路。
走过长长的廊道,一片开阔的空地映入眼帘。
外面潮湿阴冷,此处却温暖干燥,更让她确信此处定有特殊之处。
空地中央只孤零零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随意散落着一把断落的香,一枚方形的物什,还有……
槲月杏眼一眯,伸出手去拿那闪着蓝光的盒子。
那里有灵魄的味道。
却在接触到盒子的一瞬间,一阵异香袭来,随后似是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钻进了她的脑袋,让她头痛欲裂,下一秒便眼前发花,天旋地转。
中计了!
她大脑中猛然掠过这一个念头,却因为又痛又晕的力量太过强横,让她只能一只手伸入黑暗,紧紧捏着桌腿挣扎着刻下几个字符,便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