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恍惚睁开眼,日光刺进她的眼睛,干涩地眨了眨。
莲花收入丹田,她只觉抬起一根手指都要用尽全力,无知无觉地闭上眼坠落下去。
不出意外地落入一个混着青松气味和血腥气的怀抱中。
“你还挺扛揍,这都死不了。”她瞥眼他胸口的大洞,有气无力道。
时临也瘫坐在地,“我死了,你摔下来都没人接,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两人说话一个赛一个虚,还偏要拌嘴。
“长渊呢?”
一说这人时临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动气胸口像被大锤砸中般,疼的他嘶嘶吸气,“你还……好意思提他,这小子颇不老实……”
要不怎么那么容易,一脚就让他踩进阵法?
“月儿……你没事吧……”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呼唤,她扭头瞧去,却见长渊也是一瘸一拐、浑身是伤地走来。
时临瞪他一眼,手不自觉搂紧了她。
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怪打完了你吭哧吭哧跑来了。
“我一掉进来就被裹进妖雾之中难以挣脱,拼死才逃出生天,你没事吧?”长渊像是怕惊了她,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微微颤抖。
许今朝也心存疑虑,但她不动声色,“我没事,你手中拿的什么?”
长渊眸光柔和,隐隐闪过泪光:“我方才在那些灵魄中发现了我族踪迹,是个小女孩,就把她收进固魂幡中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环视一圈,此处褪去黑暗,俨然是片草原。
长渊把那女孩的灵魄从固魂幡中放出来,一个几乎透明的小身影怯怯地缩成一团看着他们。
还是个小姑娘。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处转,目光在时临身上骤然凝住,随即脸上恐惧与愤怒如燎原之火越来越盛。
“时——时临?!”
她一扭头看见长渊,脸色铁青不敢置信,“长渊祭司,你竟然投靠了灭族仇人?!”
许今朝这才想起,南海幻境中是“时临”亲手放了这一把火。
见到小姑娘瞪大眼满脸恐惧地向后退,长渊扭头怒瞪时临一眼,随即开口解释道:“不是的,当年越山被灭另有隐情……”
可小姑娘的记忆停留在死的那日,根本听不进去,只视死如归地瞪着他们。
许今朝知晓她如今草木皆兵,谁也不敢相信,于是示意二人离她远些。
自己则缓声道:“我是狐族圣女槲月,此番回越山是为寻记忆,你也看到了我的法术修为,定然知道狐族圣女所修何门,对不对?”
那小姑娘微怔,她被关太久不知年岁,只在浑噩之中感受到温暖又熟悉的痕迹,像极了她的月儿姐姐,这才挣扎着醒过来。
可是眼前的女孩外貌大变,一双虽和善却陌生的杏眼,她踟蹰着不敢相认。
直至面前递来一个油纸包。
她怔怔地看着排的整整齐齐、白生生的云片糕,似是想起什么,唇角想要上扬,豆大的泪滴却一滴一滴砸了下来。
“月儿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他们、他们都被抓走了……”
……
“我可不去,上回曲安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一竖瞳男妖,身穿铠甲,惊惧地一把推开对面人谄媚嘴脸。
对面的长袍男妖快要给他跪下了:“上回就是我说的,差点被尊上给打死,你行行好,救救我成不成?”
“那死丫头的命可真好,一次两次都让她逃了,受难的不还是我们吗?!”
“要说尊上委实太过狠毒,抓那贱人也便罢了,为何拿咱们这些下人出气……呃……”
一转眼,那盔甲男妖便被一只手牢牢捏住脖颈,昏沉间一双阴鸷的眸射进他的眼里,阴寒之气霎时通身贯体,如兜头浇了盆凉水!
“尊上……饶命!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尊上,夜殇他刚刚把那贱人破了荒古境的消息带回来,只是疲惫才在背后抱怨几句,实是无心之失啊!”
夜殇瞪大眼,明明是他接到的消息,怎么转眼就把这屎盆子扣在他身上!
原来他来找他帮忙,本就是为了找个替死鬼!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知道了,因为厍玉谌轻轻一捏,他的脖子就与脑袋彻底分离了。
厍玉谌随手一丢,他的脑袋便咕噜噜滚到阶下,沾了满脸泥土。
“你倒是很聪明。”他皮笑肉不笑,“荒古境怎么了?”
他的语气明明十分平静,可所有的侍女、侍卫和军士皆不约而同哗啦啦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厍玉谌的发髻歪斜斜耷拉着,胸前露出大片白皙,却叫人丝毫生不出绮思,只怨那张脸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他俯下身用沾满鲜血的手挑起那长袍男妖的下巴,那男妖抖抖索索,话都说不利索,“槲月……度化了荒古境的灵魄,从结界里逃出来了……”
“度化了那些老家伙的灵魄?”厍玉谌重复了一遍,忽然嘴角向两边咧起,咧的弧度越来越大,伴随着低沉到高亢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不过是个小贱人,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本尊,连同时临那个丧家之犬、手下败将,荒古境乃是我培育百年的心血,竟就毁在一个小贱人手里!”他眼眶血红,牙磨得咯吱咯吱响,手攥得越来越紧。
“不惜一切代价,我要他们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化为齑粉!”
只听“咔吧”一声,那长袍男妖连叫喊都没有一声,便头一歪,七窍流血。
……
待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完她的经历,他们已被野原上簌簌秋风给吹透了。
冷得发抖。
她是被活生生烧死的,死前旁边躺着她的母亲,早已瞪着大大的眼睛被烧得扭曲。
她记得因为越山封禁,族人无法进出,绝望之下剩余族人一致同意将圣女作为最后血脉,举全族之力送往人间。
甫一将圣女送出去,妖尊的人马便追至此处,将他们尽数屠灭,死后连灵魄也没能放过,尽数带走不知道做什么用。
她年纪太小,缩在角落没有被人发现,后来发生的事情她越来越模糊,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沉睡了好久,直到感受到她的血脉呼唤。
她心中急切,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当务之急她该先恢复记忆,遂急切问道:“那你还记得该如何解开封印吗?”
秋灵虚白的小脸满是肃穆,庄严地点点头,惧怕地瞥了一眼莫名背了黑锅,已经站出百米外的时临,小声道:“我还记得封禁的口诀,虽然我没有内丹和灵力,但是长渊祭司法术深厚,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许今朝不动声色观察着,闻言也看向长渊:“那就麻烦你了。”
长渊笑容温和,“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些。”
时临远远地抱着手看着这一切。
在秋灵的指导下,长渊调动体内气元,手成剑指缓缓在周身绕圆数圈,浑身逐渐漾起紫色光芒,并口中低念道:“灵光初现,忆海微澜,封尘往事,逐影渐还,心念所至,记忆归元,破!”
一道紫光瞬间没入她的眉心,周身燃起金芒将其包裹其中,她不由自主闭上眼。
她的脑海中仿佛多了一扇蒙尘的门,踩一脚扬起漫天尘灰。
那光芒牵引着她打开那扇门,里面黑漆漆的。
她的大脑像是劈过一道闪电,那电芒霎时照亮了眼前所有景物。
无数记忆像是开闸泄洪般争先恐后涌进她的脑袋,顷刻间头痛欲裂,可这远远不是结束,伴随记忆而来的还有那些尘封多年,跟记忆一起藏在她身体里的血脉。
长渊额头渗出冷汗,见圣女自向空中浮去,浑身张开巨大的菡萏巨影,将其包裹其中,那花瓣在虚空中隐隐翕动,像是活了一般。
秋灵眼中隐含激动,三人眼珠转也不转地死盯着那莲花巨影。
盯得他们眼眶发酸,长渊胳膊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时,才感受到那巨影的动静。
仿佛是新生,又像是故人归来。
无数声音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让她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月儿术法颇有天赋,若非我狐族儿女,以后恐怕还能当个炼术师哩。”
“嗐,月娘那可是受过神谕的,没准就能成下一个神呢。”
“我们月儿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管他什么神啊仙的,哪有在自家山头自在。”
“嘿嘿,那倒是!”
虚无中好像有无数张脸或是憨厚挠头,或是慈爱抚须,又或是冲着她狡黠一笑,恼怒的、憨厚的、欣喜的……那一张张鲜活的脸,皆是与她真真切切相处了一百多年的……家人。
可他们都渐渐地远去,从她的记忆里、从她的眼里、从那太阳煦和的越山上,渐渐地远去。
最后的一幕,便只停留在大火倾天,他们皆抱了死志,举全族之力突破结界桎梏,将她送出越山。
也不知是谁身上的汗或血,滴答滴答沉沉落在地上。
然后,然后什么都没了。
像是碎掉的泡沫。
端坐在莲花上的神女眉心生出一朵金色莲花,栩栩如生,长睫在下眼睑打下鸦青色阴影,瓷白的脸在旭日映照下熠熠生光。
眼皮一动,紧接着眼睛慢慢睁开。
时临印象中的许今朝,面容清秀也罢,美则美矣也罢,他总是不大在意旁人的长相,只知她是个古灵精怪,满是小聪明的小混混,从不知原来狐族圣女绝色之姿,所言非虚。
她笼罩在金光之中,像隔了一层薄雾,只让人瞧见她纤长白皙的脖颈和深邃灵动的杏眼。
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光华万千,惊鸿一瞥便叫人为之心折。
莲花光影渐渐散去,圣女身穿一件月白对襟多层百褶裙,裙摆上用淡金线绣飘渺云纹和狐尾图案,头顶一月白发冠,两侧垂下两串淡金流苏,流苏末端系着小巧的银铃,一步一响,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