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灼灼听到凌昭的话,回想起之前自己看到的种种幻觉,以及那时不时就会出现的彻夜难眠、胸闷气短、头痛欲裂的难捱日子。可是说他所见非真,所听非实,那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活着已经很累了,竟然还要去分辨这些么?
于是花灼灼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凌昭见花灼灼并未显出被冒犯之意,试探着继续道,“除了庄主叫你试药以外,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儿吗?”
花灼灼脑中闪过岳如露那双比漠北最有名的冷潭——彻骨潭还要深不见底的眼瞳,以及阳春三月时她站在后院里那棵桃树下动人的微笑。
他犹豫了一下道,“嗯……庄主的女儿,岳如露,对我很好,送我药,还送我朱砂,可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出她为什么要对一个下贱的奴隶这般在意……”
凌昭听到这,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而笑意难抑,最后竟忍不住直接笑了出来。
“咳。”他故作庄重清了清嗓子,“我猜可能是因为你生得太漂亮了。”
花灼灼一时不知道凌昭这无厘头的结论是在调侃还是真心而发,但此刻他更多的则是无奈。
“其实我前几天去找叶掌门的时候还见过她来着,你可能还不知道,虽然他爹在江湖上风评确实一般,但她仅年方二八,就已经是江湖上大有名气的‘玉面玲珑心’!你是不是也像那群人一样爱慕她?别害羞,这可太正常了!我只是远远看到就觉得她相当好看,哇,可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凌昭一说到岳如露,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起来,花灼灼连插都插不上嘴,话题也不知道从最开始的论心疾到如今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花灼灼此时觉得,凌昭不愧比他小一岁。这心性呢,也的确还不是那么成熟,尤其在某些方面是体现得很清楚。
花灼灼歪头瞧着凌昭那快要从眼里冒出来的星星,故意道,“凌兄不也年方二八么,这般年少就已经是华清筠的首徒,她再厉害,江湖中人说起她来想到的还是堂堂雪梅山庄的大名,可凌兄就不同了。”他突然瞪大眼睛,故弄玄虚地停顿了几秒后道,“凌兄就是凌兄,以后你佩着你那浮光剑,一招‘流风回雪’杀遍天下恶人,到那时大家想起的,肯定是凌昭两个字呀!”
这番乍一听有点阴阳怪气的话简直说到凌昭心坎里了,凌昭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仿佛看到自己的大侠梦已经实现:“凌昭”二字已然扬名四海,留名春秋,浮光剑也被列入那江湖十大神剑榜第一名,“流风回雪”更是家喻户晓,成了街头说书人口中最津津乐道的名招。
花灼灼偷笑着,心中暗忖:凌昭果然吃这套。明明是带着阴阳怪气的话,想是报那句“你是不是也喜欢她”的仇而揶揄他,他难道是听不出其中之意,甚至还觉得是在褒奖他?花灼灼开始纳闷凌昭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行走江湖的,若不是他武功高强,怕不是常常被些小人给坑蒙拐骗吧——
“好了好了,话题都不知道被咱们岔到哪了,刚刚不是在说心疾的事吗?”花灼灼收了笑,正声言道。
凌昭从美好的想象中被拉回现实。
“对对对,心疾。”凌昭撩了撩头发,瞬间显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语调也比先前要严肃了三分,“你刚说岳如露给你送药?那药吃着可有什么奇异感?”
花灼灼仔细回想了一下后答道,“没有。”
凌昭皱了皱眉,开始在房里踱步,花灼灼也没什么其他事做,就盯着他看,只见这人从屋内东侧走到西侧,再从西侧走到东侧,时不时把手背到后面,时不时挠挠头发,捏捏下颌。
在无聊的时候,自我感觉上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花灼灼觉得差不多过了有一柱香那么久,眼睛都快要看花了,凌昭才终于停下他的踱步,轻叹了口气。
“凌某医术有限,也只是懂得一些浅理,其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了。不过,既然是药,还是要谨慎服用为妙。”
花灼灼服从地点了点头。
凌昭顺势坐到一旁雕花精致的紫檀木椅子上,在他刚刚喝完的茶杯中又添了点茶。这会儿龙井茶已经不烫了,凌昭先前说了许多话,想必已然是口干舌燥,便直接一饮而尽。
凌昭把玩了一会这小小的、印着江南绿景的茶杯,轻轻放至桌上,又随口一问:“那花兄……对于以后,你可有什么想法么?”
-以后?
听到这个词语,花灼灼一时怔住了。
对他来说,这似乎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说到底,他真的还能有“以后”吗?他不敢去设想。
曾经的好时光已流逝八年之久,再难寻回。
他忽然想起花暮暮满脸是血,断断续续地向他嘱托的样子:“出去后……找……若水先生,照顾好……落落……”
花灼灼心中暗想,这八年来,自己真是辜负了姐姐的牺牲,当初月黑风高夜,被歹人围困于乱葬岗,身受重伤,筋脉尽断,机缘巧合下竟被岳望兰所救,此后种种原因,被迫无奈,在山庄一待就是八年。
可弟弟花落落心智本就先天不全,身骨也异常孱弱不似常人。岳望兰这小人竟将弟弟作为筹码来要挟他做牛做马,自己还算幸运,无非受些耻辱和皮肉之苦,然而他那可怜弟弟却几乎是与光明绝缘,在地牢中度日如年,兄弟二人实难相见一次——或许某天替岳望兰试了药,又恰好逢上他心情大好,便大发慈悲放花灼灼去地牢见一次弟弟。
弟弟的身骨哪能经得起食不饱,穿不暖的折腾,就算再没有其他皮肉伤,光是在这地牢中暗无天日,他就已经虚弱不堪了。每次花灼灼去见他时,他都是昏昏沉沉,浑身瘫软,不能言语。
那时,花灼灼把这世上他唯一的弟弟抱在怀里,心仿佛滴血一般疼痛。
-我想带弟弟离开这里。
这句话在花灼灼心底里打转,他正想说出口,抬眼望见凌昭清澈的目光,又犹豫起来。
脑海中走马灯一样掠过这三天凌昭所做的种种:在他将要倒在风雪中时救下他,亲口喂他一个下等奴隶喝粥,让他睡床自己却打地铺,在他心疾发作时为他诊疗——二人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三天的嘘寒问暖,却已经胜过八年间他在雪梅山庄得到的所有好。
只有一瞬间,但已足以让花灼灼静心凝神地审视自己。
-已经足够了。为一个不相干且没必要的人,他已经做了太多了,我还在奢望什么呢?难不成还要麻烦他救我走?那出去后呢?岳望兰那般疯狂,谁知他会不会继续追杀,到那时我又该怎么活?靠凌昭的庇佑吗?可他凭什么?我自然也不配。
花灼灼自心中一口气问了自己多个问题,他缓缓叹气,终是没将那话出口。
凌昭伸出手在花灼灼眼前晃了又晃:“花灼灼?小花?小灼?灼灼?灼兄?灼哥?”花灼灼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连忙应了凌昭一声,“在在在。”
花灼灼调整了表情,露出他最寻常的笑容来,“放心,我会想办法离开这里的,你呢,你之后要去哪?”
凌昭“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我的去向嘛,还得看叶大掌门的意思。不过想来应该是会向着中原、江南那边行进,等我护完这趟镖,就可以自由自在的闯荡江湖了!到时候呢……我们一定要再见!不如你来找我,我带你游遍中原——再见识见识这九州的大好河山!”
凌昭这小子说起话来总是这样,也不管能不能实现,别人听着什么想法也不管不顾,只顾大说一通,不过也有结果——至少把自己说高兴了。
“对了,不瞒你说,你这身打满补丁的素灰色烂布衣一点都不合适你!”凌昭又盯着花灼灼仔细瞧,瞧得花灼灼浑身不自在。“嗯,还得是红衣适合。等到中原再见时,本大侠来给你置办一身行头!不必言谢,好歹我们也是‘漠北月下雪梅盛开命运相逢之交’!”
花灼灼听了凌昭这一通话,尤其是最后那串不知所谓的东西,噗嗤一声:“那真是谢谢凌大侠了,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