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的老于,看到那出手阔绰的小公子走来,这才想起了另一个来意,“这好端端的,遭了这事,菜撒了,公子们也没吃好。剩下的菜虽也能做,可两艘船暂时被扣下了。”
敦厚老实的男人满脸歉意,“今个怕是做不成了,这钱,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花出去的钱,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齐博文精于算,又不是精于算计,更何况,如此突来横祸,总不能什么损失,都叫船家给担了。
饭菜是饭菜的钱,护人又是另一回事。
相比于稀里糊涂的玲珑,齐博文看得更通透一些,更何况,“若是叫船家做了这亏本买卖,届时船家日子过不下去,不做这船菜了,岂不是我们的损失?”
他拍了拍玲珑的肩膀,“我这兄弟可是属饕餮的,能吃,也挑剔。”
“今个对你们的船菜却是赞不绝口,往后少不得捧场,这钱就当是饭钱,往后他要来吃,便就用这银子抵吧。”
当然了,这就是场面话,独孤小弟要来吃,哪能不带上他。
既然带上他了,他齐小爷岂是吃白食的人?
齐博文还不知丽娘给玲珑免单这事,但这话说的体面,更叫老于一家心中触动。
唉,这是遇上好人了。
殊不知,齐博文是瞧他们厚道才这样说,有钱归有钱,可要觉得他有钱,就该使劲诓钱,那可就错了,他向来是‘你敬我三分,我亦给点脸面,你若欺我无知,我就弄死你’的霸道性子。
岳敕想的要更细致些,“那船都被收走了,你们住哪?”
他依稀记得,船家说,他们一家的家当,都在船上了。到底一同经历过生死,半大的少年不由担忧起来,“那锦衣卫可有安排住处?”
这事闹得有点大,水师都出动了,怕是牵连甚广,他更担心有余孽在外,听到了风声,若是畏罪潜逃还好,要是存心打击报复,他们到时候回书院待着,还能避避风头,可船家一家却还是要讨生活的。
当然,这话说出来,似乎有些质疑锦衣卫办事能力的意思,可出身大族的岳敕,却也知道,有些事情,牵扯的势力越多,就越容易出纰漏。
对那些大人物来说,只是小小的纰漏,对平民百姓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了。
“不碍事,咱们在城中有落脚处,劳公子们费心了。”说开了,老于也没那么拘谨了。
只是,公子们都是顶好的人,但他一个平头百姓,往来都是白丁,就这么跟贵人们说话,难免觉得没底气,也不知说些什么。
虽然没想着巴结,脸上却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尬笑。
关于住处的事,玲珑刚刚也和于家谈及此事,知道些内情,她跟着点了点头。
于潮汐,也就是老于,他原是泉州一带的胥民,以船为家,漂泊而居,捕鱼采珠为生,却也时常遭到官府抓捕驱逐,原因和流氓一样,无地者曰流,无房者曰氓,胥民是没有籍。
只要是在余国的土地上活着,就要交税,税与籍挂钩,主要是田税,户税,还有一些杂税,原先渔民捕鱼要交课税,入市买卖要交市税,为了方便管理,官府设立了河泊所,向渔民收税,划分了规定的区域,渔民只能在这些区域里捕鱼。
但一个水域的鱼是有限的,同样有淡季、旺季之分,渔民也是靠天吃饭,收获难料,买卖贵贱也不好说,又没别的进项,日子过得紧巴巴。
可税又是要交的。因而,在沉重的负担之下,就有渔民过不下去了,干脆一艘船出海去。
有些时运不济,不幸身亡,有些加入了倭寇,助纣为虐,有些则是不远不近地飘着,以船为家,这就是胥民了。
后来,逃的人多了,不利于安稳,朝廷就取消了河泊所和课税,并入户税。适逢沿海倭寇猖獗,江南一带要组建水师,召集熟悉水性的渔民,胥民也可去,入选就能入籍。
实际上,除非是一眼就看着岁数不够的,来的胥民,有一个算一个,都抓去当壮丁了。都是没有籍的人,谁知道是否入帐?抓去当兵,总好过他们在外边飘着,不事生产,于国家无益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祸害。
丽娘则是土生土长的浔阳人。因而在城里,他们一家还有几分依仗。
“原来船家当过水兵,怪不得进退极有章法。”
父女二人皆身姿矫健,颇为勇武。
岳敕恍然大悟,正想再问,这入了籍,上了岸,现在怎么又以船为家了?但转念一想,这好像有些交浅言深了。
若是能安居乐业,谁不愿意安稳下来?
其中怕也是有难言之隐吧。
正说着,有锦衣卫领着人过来,要带他们一起出去。
其后正是花船上的人。
戴着面纱的姑娘缓步而来,只见她身姿婀娜,体态轻盈,一身简单的青色襦裙,白衫绿帔,裙摆有云水纹,行走时,如云映水,水波荡漾。
淡淡的香气飘来。
众人不由侧目,却被目光警惕的丫鬟、打手给挡住了视线。
一群人到了门口,锦衣卫拱手,“诸位,可自行归去。”
三拨人就在门口分道扬镳。
当玲珑三人晃悠悠地顺着巷子走,到了路口,就看到了熟悉的马车,梳着高马尾的清秀少年抱着剑,坐在马车上,眼角红红的。
“侍棋?”
“公子。”年轻人闷闷地从驭位上跳了下来,行了一礼,他抽了抽鼻子,“请公子们上马车。”
玲珑有些不解,人类闻起来有点伤心,好像又不止是伤心,“你这……”
“哎呀,走吧走吧。”齐博文却是隐约猜到了,怕不是护卫不利被罚了,外边人多,可别当着人面前撒盐,他拉着兄弟就要上马车,嘴里忍不住念叨,“也不看看你这一身,脏兮兮的……”
“公子!”
殊不知,对于侍棋来说,他自己被罚都不算事,可公子,端正清雅、和蔼可亲的公子,被人害成这样,他却只能在岸边干着急。
怎么每次打架的时候,他不是不在,就是帮不上忙啊。
从小在暗所长大的暗卫十七,爱恨格外直接,他扑通一声,抱住了公子的腿,哇地哭出了声,“呜呜呜,嫡仙般的公子……”
他真该死啊。
啊?玲珑愣住,有些迷茫,她,嫡仙?
头一次见到这般场景的岳敕愣了,瞠目结舌,“呃,独孤兄,这……”
别说,同样头一次见的齐博文也愣了,愣完就黑了脸,“干什么呢,哭哭啼啼的,还不赶紧起来驾车。”
别以为这样就……
“呜呜呜,公子。”没想到,回到独孤家的别院,又有一年轻婢女哭着冲了出来,跪倒在独孤兄脚边,眼泪直流。
“公子受苦了。”
岳敕张了张嘴,逐渐开始相信,或许,这就是独孤家的风尚?虽然不太理解,但是……“呃,在下是不是也要哭上一哭?”
“瞎凑什么热闹呢?还嫌不够乱啊。”齐博文一巴掌糊上少年的背,翻了个白眼。
“哎呦。”岳敕毫无防备,差点往前冲了两步,也不痛,就是有点稀奇。
他扭头,像模像样地拍了拍玲珑的肩膀,正色道,“独孤兄你看,齐兄就光会挑我这软柿子捏。”
“岳敕!”
“欸。”
看着两人一言不合又绕着她转圈,玲珑拉起了红烧肉。
唉。蛛蛛叹气,脑海冷不丁的浮现出一句话。
这家没她,得散。
嗯?不管了,先吃饭吧。
“走。”
“唉,独孤,你别……”
“呃,独孤兄……”
“公子,奴婢,奴婢自己……”
俊美寡言的少年不由分说,左拉右扯,可算是将三人带进了宅中。
夕阳落在挤挤挨挨的几人身上,落下了大片阴影,像个大大的烙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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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闲庭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