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 旧食间的院子里挤满了人。xiashucom
这是一次临时的召集, 说是有空的人可自愿前来,可全坞堡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除了个别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不懂事的孩子,几乎全员到齐。
大家抻着脖子朝前面看,只恨不能站在最前面, 将那架新的纺织机看个清楚。
是的, 是新的纺织机,据说是刘通和柳铁刚改出来的,不用抛梭不用绕线,只要踩踏板就能自动飞梭, 神奇得不行
抛梭可是个技术活, 不是每个人都能掌好力道, 尤其刚开始学习的新手,织的慢不说, 还容易浪费材料。
是以这一次,那些不那么巧手的女孩们, 一个个都跑得飞快,占据了视线最好的黄金位置。
当秋婆婆踏动踏板的时候,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秋婆婆眼神不好全坞堡都知道, 听说她当年也是忻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绣娘, 曾经也能担起一家的生计。不过世家绣坊的活计可是不轻松, 日夜都要做工不停,刺绣又甚是消耗视力,没几年便拿不起针线了。
之前教大家使用织布机的时候,也是秋婆婆来讲解,由萍花示范,因为需要抛梭,眼神不好的秋婆婆很少亲自下场。
现在她竟然又拉开了织机,动作流畅干净不说,速度还比之前的老织法快上许多,很快就织出了一寸的棉布
木东来的婆娘王氏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她就属于那些心不灵手不巧的人,之前学织布机的时候就没两个闺女快,还一直被木东来嘲笑讥讽,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说是要让自家老头子给打洗脚水,但若真干不出点名堂,以后只会被笑掉大牙。
是以王氏的心里火烧火燎的,全身都跟着一起发力,恨不能把秋婆婆的每个动作都印在心窝里,做梦都能温习。
“好好这个好”
她一边看一边边念叨。
“这梭子能自己来回走,那只要能把数数明白,织布就快起来了。”
“这布幅比以前宽多了啊,要是裁见袄裙都不用拼布,一剪子下去多畅快”
周围的大小娘子嫌她吵,无奈她站得位置实在优越,为了学织布只能暂时忍了。
秋婆婆示范完毕,便将织机交给萍花,配合着讲起了分解步骤。
这堂课上得时间很长,一直持续到傍晚。除了在新食间干活的娘子必须要去做饭以外,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离开。
不吃不喝,舍不得走,小解都嫌浪费时间。
好容易排到自己,摸着织机的手都有点抖,生怕一不小心把这么精致的东西弄坏了。但是很快就都摸出了门道,织布机扎扎作响,棉纱卷急速转动,飞梭被在弹簧的驱使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在女人们的耳中,简直是最美妙的旋律。
这一天,城里的爷们多少也感觉到了变化。
傍晚的时候,各个工坊的汉子们进入新食间就餐。今天晚上是麦粥和蒸土豆,搭配酱炒的干菜,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是味道嘛,就有点做得不走心了。
干菜里面的酱块没有炒开,粘粘的糊在一起,吃到啥全看牛婶子的心情。
有人一碗给的都是酱,有人只盛到没沾到味道的菜叶子,牛婶子全程黑脸,也不知道在跟谁生气,一把大马勺敲得叮当,吓得墨宗一众老少爷们都不敢吭声。
木东来就是倒霉蛋那一伙的。他有家有婆娘,惯常这个时间已经吃起王氏的小灶饭菜,根本不用跟着一众单身小子挤食间。
但今天婆娘也不知道发哪门子疯,扔下他和儿子就去学啥织布,连带着两个丫头也走了。
家里的两个爷们谁都不会做饭,只好端着碗去食间,结果盛到的就是一碗半生不熟的还没味道的干菜条。
木东来怒了。
牛婶子比他资历深,平时他也不太敢惹,但是这次实在太过分,他必须去说道说道
于是木东来就端着碗去找牛婶理论,牛婶也没说什么,直接给他的干菜条里添了一勺汤,变成了咸菜条。
“这就完了”
木东来瞪眼。
“我们干了一天的活,就给这玩意”
牛婶子正气不顺呢,毫不示弱和木东来喷。
“不然你还要啥以前草团子你不也吃过现在咋就不能吃”
从打下午开始,她手下的一群帮工就不见了踪影,听说是去学什么纺织机。
牛婶子有点不高兴,心里闷闷的,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动摇。
那些大小娘子都是她收的,好多是活不下去才来投了墨宗,如果不是她留人下来干活,她们根本没有地方安身立命。
可是现在,一个纺织机就都把人心给勾走了,干活的时候越发魂不守舍,私底下还在研究什么织布法,完全没把食间的活计放在心里
尤其是今天下午,人虽然是回来了,但是心还留在秋婆子那,叫都叫不回神
她的食间怎么了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偏偏木东来还不长眼地往上撩火。
“那能一样吗”
他把碗推到牛婶子面前,“你自己尝尝,这玩意还不如猪食”
结果牛婶子只看了他一眼,一声没坑,转身进后院把喂猪的泔水桶临了过来,重重放在木东来面前。
“猪食也有,你要吃自己盛”
说着,她一摔大马勺,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要吃就吃,不吃滚蛋”
说完,就径自走去后院生闷气去了。
正赶上宁非也来吃饭,听说牛婶子被气走了,便走进后院看看情况。
他进来的时候,牛婶子正坐在房檐下抹眼泪,见他进来,慌忙擦了几下站起身。
“矩子来了我给你端饭去”
“不用,我自己拿了。”
宁非端着自己的小饭盆,挨着牛婶子坐下,先咬了一口土豆。,然后被咸的只皱眉。
别看牛婶子对木东来没个好脸,但看宁非还是十分宝贝的。知道是自己调味出了纰漏,马上脸臊的通红。
“矩子啊,咸了是不我去给你重炒一份。”
“不用,正好就粥。”
宁非摇头。
“婶啊,你怎么不高兴了”
牛婶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着天边挂着的月亮,声音有点闷。
“没不高兴,就木东来挑事么。”
“以前做啥都能吃,现在吃了几天他婆娘的小灶,就看不起我做的饭食了。”
其实这也是牛婶子最近一直憋闷的原因。
墨宗建起水泥房后,因为需要烧灶加热,所以很多有家室的都把粮食领回家,自己烧饭烧菜吃。
如此一来,一直兴盛热闹的新食间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饶是牛婶子变着花地给大家烧菜,来食间吃饭也只有那些还没成家的半大小子,食间变成了发放食材的地方。
重要性没了,牛婶子一下子心态失衡,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没过多久,刘通和萍花造出了织布机,坞堡里的女人好多都去学织布。开始的时候新食间的几个还信誓旦旦说没意思,结果没过多久就被牛婶子发现她们偷偷去上课,回来还私底下相互探讨,和当初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也问过那几个女人,她们要么痛哭流涕,要么结结巴巴,但都说织布是个能活下去的生计,她们绝对不会耽误食间的活计,希望牛婶子也放她们在空余时间琢磨一下。
牛婶子还能说什么她这个人虽然泼辣爽利,但从来不强人所难。人家另有它路,她也只能希望她们能走好。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德行”
说到这里,牛婶子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宁矩子。
“都不来食间吃饭我能懂,谁不想回家就能吃口热乎的称心的但矩子啊,你说咱们这灶台活真就这样不受待见么咋就比不得人家织布的,没人爱干呢”
“也不是。”
宁非摸了摸鼻子,和牛婶子一起坐在台阶上,把碗里最后一口麦粥喝掉。
“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掌勺大师傅,那不也是很受待见的人物可是店里的顶梁柱呢”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牛婶子的痒处,让她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稀罕矩子不是没原因的,人家就是会说话,一张口就说到你心坎里,让你想不高兴都难
再加上长得又好看又乖巧,还有本事,可不比木东来那张老脸顺眼太多
心里虽然熨帖,但嘴上还是要谦虚一下。
“咱就是个烧菜的,哪能跟人家城里酒楼的大厨子比”
“怎么不能比”
少年矩子转过头,清秀的脸上满是真诚。
“婶子你做菜很好吃的,上次调制汤头的时候,鲜得我舌头差点掉了,就连封大都护和封家的公子都赞不绝口呢”
“封家人你知道吧定安城里的酒楼他们都吃过,你是没看到他们吃了多少,大都护把汤都喝干了”
这话倒真不是恭维,那天封家父子三人大开吃戒,横扫了整整一桌的食材才走人,宁非是亲眼看到的。
是以话说得根本不心虚,越发听得牛婶子心花怒放,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要飞上天
哎呀,这是多大的光彩堂堂大都护什么好吃的没尝过,偏偏就喜欢她做的汤头,这也太涨脸了吧
但转头想到新食间的现况,牛婶子又觉得憋闷。
既然不是她手艺不好,那为啥大家都不来了
现实就是,以后来新食间吃饭的人越来越少,那她要给谁做饭去难不成也要织布
可她绕着灶台转了半辈子,从来也不会织布啊
宁锯子看出牛婶子的心思,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没事。”
少年矩子笑眼弯弯。
“婶子那些酱油,酿的怎么样了”
牛婶子一愣,然后点头。
“都按矩子说的方子,算算再过一个月也快到时候了。”
“这油做出来要咋用”
宁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牛婶子一个问题。
“婶子可知醢”
牛婶子点头。
“自然是听过。”
她想了想,“据说是用肉制成的好物,烹菜时倒入一些,味道鲜美无比。”
“嘿嘿。”
宁锯子笑得一脸奸诈。
“我这油也是一样,烧肉烧菜倒些进去,味道鲜美无比。”
“啥”
牛婶子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矩子吹牛。
宁非一本正经。
“真的,味道不相上下,几可乱真。”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以大德圣人的名声和功德担保,绝对是差不多味道的好东西。”
墨宗弟子都信大德圣人,牛婶子也不例外,听矩子这样说便信了。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真一样可咱咱这油可是豆子沤的啊”
“婶子放心。”
宁锯子笑得一脸纯善。
“婶子莫不是忘了豆腐豆子做的豆腐传到京城,那些高姓大阀的郎君不也说和那价值千金的玉膏脂一个味道不然也不会把薛家的店铺都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