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夜空亮如白昼, 烟花流光四溢。
恍若置身伦敦那年的跨年夜。
郁唯祎极缓地眨了下眼,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尖叫,盛大又璀璨的烟火将东浦夜空切割得斑斓, 年轻的情侣们仰着头卿卿我我地彼此依偎, 男孩子拿着手机开始录像, 女孩子打开美颜开始自拍。
她面前是和梦里一样温柔的男人。
郁唯祎觉得自己大概又是在做梦。
无声肆虐的眼泪悄然滑落, 被蒋熠温柔擦干, 他轻轻捏着她的脸, 平视她的眸光痞气又浓情:“虽然晚了三年, 但感情和人都没有缺席。”
因着蒋熠这句话,郁唯祎终于确定自己回到了现实, 强行忍住的眼泪又不听话地开始汹涌,她飞快拿手挡住,收拾好情绪换上笑,带点鼻音地重重“嗯”了一声。
烟花表演持续了半个小时。
郁唯祎的心也一点点地变得踏实,小心且贪恋地轻蹭着蒋熠掌心, 将不再怯懦的自己勇敢交予他。
那趟单向直行无法返程的人生航班, 为她停下了。
人潮散场。
俩人沿着热闹的长街散步回住宿,路过一家网红饮料店,郁唯祎被勾起咖啡瘾, 拽拽蒋熠,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蒋熠轻扬眉:“郁唯祎, 你这是在和我撒娇吗?”
郁唯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算是承认。
蒋熠“啧”了一声, 勾唇看她:“这点撒娇就想换一杯奶茶,不够。”
郁唯祎:“......是咖啡。”
话刚落,男人眸光深了几许, 俯身逼近,“想喝咖啡不用撒娇,接受惩罚就行。”
郁唯祎心说我就是怕你乱来才撒娇的啊。
她微后仰避开蒋熠撩人的危险气息,绞尽脑汁地开始想别的女孩子都是怎么撒娇的,灵机一动,手指缠上他衣角:“小哥哥~”
话刚出口,郁唯祎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捂着脸想来杯清肠茶去油腻。
蒋熠眼底的笑愈浓,轻佻地一耸肩:“就这?”
郁唯祎:“......这还不够?”
她怀疑蒋熠是在坐地起价,以前她没撒过娇时喊他一声“阿熠”都高兴得不了,现在仗着有镜头她没他厚脸皮,得寸进尺。
郁唯祎是个有骨气的人。
即使下定决心拴住回头草也不可能突然从倔强刺猬变娇滴滴的小公主。
自然不可能为了一杯咖啡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自己底线。
她转身就走。
背影要多洒脱有多洒脱。
没走两步,又转回来。
轻轻哼哼地站在跟着她的蒋熠面前,抠着手指,一双眼飘飘忽忽地看他:“熠哥哥~”
蒋熠身后的尾巴几乎快翘到了天上,弯腰把耳朵凑近她,坏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郁唯祎瞪他一眼。
哼哼唧唧地提高声音,又小声喊了一遍。
“唔~怎么回事,还是听不见。”蒋熠故作正经地揉揉耳朵,摸出手机,“刚才烟花太炸,耳朵有些失聪,你把你说的话发语音给我,我转成文字。”
郁唯祎:“......”
她飞快踮脚,揪住蒋熠耳朵在他耳边凶巴巴地喊了声“熠哥哥!”,而后松开,径直去排队,背影干脆利落地写着“老娘不陪你玩了”。
蒋熠勾着唇,不慌不忙地迈步,手指在微信界面按了几下。
郁唯祎手机响。
“-”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她心尖蓦地一颤,低垂的眉眼不自觉染了欢喜,克制地敛了敛,扭过头看了眼数米之外慵懒看她的男人。
月色氤氲着他幽.深轻佻的眸光,他低头打字。
【-】:想喝咖啡也不是不行,晚上给我留门。
【郁唯祎】:............
【郁唯祎】:我们节目是积极健康向上的正能量节目,不允许十五禁的内容出现。
【-】:[静静看你]你怎么知道会出现十五禁的内容?
【-】:说不定其实是十八禁。
【郁唯祎】:............
【郁唯祎】:想都不要想。
【-】:明明你也在想。
【-】:郁唯祎,承认吧,你这几天其实一直在期待我当禽.兽。
郁唯祎贝齿一紧,在心里骂了句流氓。
【-】:你现在是不是正在骂我禽.兽不如?
狗子又成精了???
她下意识回头看他,男人痞气地一扬眉,笑容顽劣。
郁唯祎反应过来自己又上了他的当,佯装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回过头,长发遮盖的小脸有清浅的笑意。
【郁唯祎】:你想多了,没骂你。
【-】:那我怎么鼻子老痒?难道你在想我?
【-】:啧,我只不过就这会儿离你稍微远了一点,就开始想我了?
郁唯祎心底飘过一长段省略号,对蒋熠的自恋早已见惯不怪,木着张小脸回他一表情包,顺便改了备注。
耳边听到轻微的喧哗,扭过头,见是不知何时朝她走近的蒋熠正被她身后排队的姑娘围住搭讪,男人俊朗的五官在夜色下性感更甚,没说话就惹得一众姑娘脸红,酸不溜丢地把头转了回来。
“嗡——”
【熠狗子】:吃醋了?
【郁唯祎】:没有。
【熠狗子】:那你怎么不往前走?
郁唯祎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听蒋熠有没有拒绝人,队伍往前挪动了几米,她和前面的顾客中间空了好大一截。
赶紧儿跟上。
【郁唯祎】:你发消息影响了我看路。
【熠狗子】:啧,看来你口是心非的坏毛病是改不掉了。
【熠狗子】:这是不是正好说明你刚才的否认都是假的?
郁唯祎:“......”
她磨着牙,和看穿她心思的蒋熠在微信上斗智斗勇。
俩人站在东浦永远繁华的商业街,喧嚣热闹的人群在他们相隔的距离走来走去,他们没有再看彼此,视野里的余光却一直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对方,一个镇定自若地排队,一个不远不近地跟着少女。
无人知晓突然安静下来的俩人都在手机上忙些什么,那些无法当着镜头表达的缠缠绕绕的心思,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出现在空白了三年的对话框,一页一页地铺满屏幕。
月光清冷地落在俩人身后,将他们长长的影子在远处交叠。
郁唯祎拿到一杯热咖啡,撕开吸管,趁着蒋熠还没过来飞快喝了一大口,刚咽下,修长的手攥住她手腕,低头咬住她刚用过的吸管。
郁唯祎:“......咳、咳咳。”
呛到了。
蒋熠挑眉看她,掌心依然紧紧握着她拿咖啡的手,喉结滚了滚,把细长的吸管咬得情.色:“这就受不了了?惩罚还没开始。”
郁唯祎耳朵发烫,生怕他下一秒真的当着镜头做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慌忙把咖啡塞他手里,极力保持镇定:“我就尝个味儿,剩下的都给你。”
蒋熠轻轻扬眉:“一口也是破戒,惩罚不能免,不过可以轻一点。”
轻一点?
多轻,把咬耳朵换成捏耳朵那种程度吗?
郁唯祎还在疑惑,蒋熠伸出手,在她额头屈指一弹,“嘶——”,毫无防备的郁唯祎没忍住,捂着额头,哀怨地蹙起眉:“这还叫轻?!”
狗男人真的是狗,从不按套路出牌。
蒋熠唇角的笑愈发愉悦,拿开她的手,略施薄惩又给个甜枣地温柔给她揉着,呼吸蹭过她耳畔:“郁唯祎,你刚才的表情,真的很失望呐。”
说完,他伸手在她耳朵上轻轻一捏,混不吝的流氓气质和假绅士融合得恰到好处,直起身牵起她,嘴里哼着首听不真切的歌。
郁唯祎隐约听出熟悉的粤语音调,“......恩准我用承诺除掉牵挂,俗世想动摇我,我怕什么,听清楚,同生共死好吗......”,无声扬起的嘴角就弯成了月牙。
回去后看到文丹乐发的微信。
【蛋卷儿】:祎祎,你和蒋草上热搜了!
【蛋卷儿】:卧槽哈哈哈刚果然还是蒋草刚,不愧是咱一中最野的男人,干得漂亮,就该和节目组正面撕嘛!
郁唯祎点进微博,这才知道下午蒋熠发的那条澄清消息引起了网友热议,黛眉瞬拧,担心会给蒋熠惹来麻烦。
评论却和她想象中的画风有些不一样。
【卧槽这是我第一次见和节目组硬刚的素人,太man了!我单方面宣布这个男人是我的了!我要爱上他了啊啊啊!】
【中国好前任,哦不,是余情未了的前任!这条微博发的我居然现在就想磕糖了???我不对劲儿[狗头]】
【不,不对劲儿的是小鱼爸爸,你看这个男人买猫讨好前女友的样子,像不像追妻火葬场的前奏?哈哈哈就连昵称都透露着想复合![点烟]】
【唯熠入股不亏啊!悄悄说句我今天在东浦偶遇到了真人,真人颜值巨高!比屏幕里还好看!站人群里会发光的那种啊啊啊!嘻嘻我还要了合照~不过编导小姐姐提醒我不能剧透啦,我只能隐晦地和你们透露句这俩人超般配超值得磕!】
【光这条微博我就看到了甜!高举唯熠复合的大旗!你们看节目组刚发的视频了吗?妈呀恶意剪辑的操作太骚了,敢情人小姐姐的孩子就是男生刚买的那只猫,这什么命中注定的戏份,俩人都还没重逢就先各自认领了孩子的爸妈~】
【我为下午的鲁莽向小姐姐道歉,我现在看这个小姐姐好可爱,自己一个人在别墅里抱着猫碎碎念的样子好接地气,是我本人在家撸猫时的样子了!】
【求节目组做个人吧,你已经够红了不需要靠恶剪镜头给自己热搜ok?心疼素人小姐姐,抱走,塞熠哥怀里!熠哥快哄哄!】
......
顷刻反转的评论完全出乎郁唯祎预料。
也许是蒋熠那条不留情面的微博起到了作用,后期紧急制作了一期新视频,连夜上线,多出的内容里不仅有郁唯祎先抵达别墅后和小鱼互动的全部片段,还欲盖弥彰地加了蒋熠和其他嘉宾的镜头,做成会员专享的视频收割热度。
郁唯祎平静地揉揉眉心,对节目组的骚操作早已见惯不怪,只在反复刷着蒋熠的那条微博时,脸色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微红,躺在床上,给蒋熠发了条微信。
【郁唯祎】:谢谢。
他秒回。
【熠狗子】:口头谢谢就免了,以身相许我可以考虑一下。
郁唯祎在被窝里红了脸。
【郁唯祎】:想得美。
【熠狗子】:我不仅想得美,还能实现。
【熠狗子】:门给我留了吗?
郁唯祎:“......”
真不骚会死。
她飞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挡住红透的耳朵,打字:【那你做个梦会实现得快一点。】
发完,许久没回信。
郁唯祎疑惑地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屏气凝神想悄悄听下蒋熠在隔壁的动静,奈何这次的住宿隔音太好,什么都没听见。
睡了?
俩人以前在一起时,蒋熠永远是后挂电话秒回信息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消息一定是他发的那个人,这会儿突然不回消息,郁唯祎有些不争气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开始不适应,烦躁地抓抓头发:一个习惯的养成需要三年,摧毁它却只需要一秒。
她明明已经习惯了每天无法找他聊天的日子......
屋外有轻响。
郁唯祎下意识抬头,盯着没有反锁的门,支棱起来的耳朵藏着欢喜,以为蒋熠要过来找她,等了一会儿,声音却从屋里面传来。
扭过头的一瞬,郁唯祎懵了。
不回她消息的男人正站在她卧室外的阳台,屈指轻叩着玻璃,另只手在上面寥寥画了几下,看动作,像是只简笔画的小天鹅。
郁唯祎下床,从里面打开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他痞气地一勾唇,没进去,拉着她在阳台坐下,“这里没有摄像。”
郁唯祎红了耳朵。
看眼旁边与她卧室相邻的房间,这才发现俩人的阳台居然相通。
所以,他这是特意翻阳台来找她做梦来了吗?
果然——
蒋熠懒洋洋地把下巴支在她肩上,从后面抱着她,轻蹭:“好了,现在可以做梦了。”
郁唯祎失笑。
被他头发蹭得脸颊有些痒,忍不住偏了偏头,被他掰过,额头相抵,“怎么梦里也这么不乖。”
郁唯祎:“......”
啧~还玩上瘾了。
俩人安静地坐着看繁星璀璨的夜空,无人说话打扰此刻缱.绻的静谧,垂在一侧的两手十指交握。
直到郁唯祎先抵挡不住瞌睡,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掉,被男人温柔接住。
第二天,郁唯祎在自己的卧室醒来,盯着头顶纯色的天花板,脑子反应了几秒。
然后猛地钻进被窝,检查衣服。
呼——她长松一口气,都在都在,一颗扣子都没少。
发现自己涌上来的第一念头竟是有点点遗憾,郁唯祎生无可恋地扶额。
艹,真是单身太久人有些饥.渴,竟然馋他身子了......
郁唯祎下床洗漱,出来后看到蒋熠坐在客厅,正被编导围着教他怎么自然地植入广告,脸上大写的不耐——拜前一天的热搜所赐,两个背景板素人在节目里拥有了第一次带货机会。
蒋熠浑身写满抗拒。
和郁唯祎坐下来录制之前,尝了口,吐槽:“这么难吃,怎么装出来很好吃的样子?”
郁唯祎起初还以为是蒋熠嘴太刁,自己尝了下,准备替金主爸爸挽尊的“还行吧”默默咽了回去,然后用她身处娱乐圈却依然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水平指导蒋熠:“你想象着我们现在正坐在黑珍珠餐厅,五星级大厨正服务着我们。”
蒋熠:“......这可能是黑珍珠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他捉住郁唯祎的手,把她刚拿起来的饼干咬走,轻佻地一勾唇:“嗯~现在可以想象出来它好吃的样子了。”
郁唯祎:“......”
俩人用尽毕生演技拍完植入,蒋熠接了个电话,无奈地换衣服出门,不想离开又不得不处理工作的不耐表情,教人终于从当年懒散的少年影子中窥见了些许如今世俗眼中商业精英的成熟样子,清闲下来的郁唯祎笑着送他上班,回屋后,喝着蒋氏特调的养胃粥,开电脑工作。
“富婆俱乐部不带酸货玩”。
【郭芩】:我草草草小唯姐你知道你昨晚上怎么回去的吗?!被蒋熠抱回去的!
【郭芩】:呜呜呜蒋熠好温柔!我的少女心都跟着沦陷惹!
【艾比】:又是被塞狗粮的一天!
【艾比】:后期小哥已经加班加点地根据网友反馈找准了你俩的剪辑风格!就往甜虐这方面剪!蒋熠昨晚送你回房不舍得走一直默默看着你睡真的太戳我了!呜呜呜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人!
郁唯祎呛到了。
心里酸酸胀胀地掺着七分甜,三分丢人,还有十一分的根本不想把这段播出去的难为情。
【郭芩】:以后哪个网友要说你俩有剧本我第一个跳出来不服。剧本?不存在的,演技?啧啧,你俩刚才拍植入的演技充分说明了你们在节目里都是真情流露!喜欢一个人要真能演得出来,你俩在这里面的演技早拿大满贯了!
【艾比】:哈哈哈真相了!你俩刚才的演技不能说差,只能说是没有,我现在相信上天是公平的了,给了你俩能进娱乐圈的脸,却没给你俩能接到戏的演技~~
【郁唯祎】:[捂脸]我刚才尽力了。
回完微信,郁唯祎起身去厨房刷碗,门铃忽响。
打开门的瞬间,她浑身血液猛地一僵。
“小姑娘,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有长辈过来要先请她进门坐下吗?”时隔三年,保养得体的女人依然雍容华贵,不露声色地看着她,一双漂亮却锐利的眼隐在了墨镜下。
郁唯祎深呼吸,迈开还有些僵硬的腿,请她进门。
翁晴站在门口环视一圈,走到沙发落座,墨镜后的目光打量着郁唯祎,而后落在她端过来的茶杯:“放那吧,我不喝茶。”
郁唯祎放下,坐在她对面,后背微微绷紧。
翁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角扬起抹弧度,意味不明:“你长大了。”
郁唯祎扯了扯唇,没搭腔。
“我来就是告诉你,你和阿熠不合适,趁早结束对彼此都好。”翁晴说完,优雅起身,“行了,就这事儿,我走了。”
郁唯祎垂在一侧的手掐进了掌心,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该来的总会来,她心底比谁都清楚阻碍的存在,也知晓三年的时光根本不可能改变一个思维僵化的人对她的看法。
不过,阻碍还在又怎么了?她早已不是当年怯懦的可以任人摆布的小姑娘,更不可能再因为他人阻挠就随便放手,诚如翁晴所言,她长大了。
如今羽翼丰满的郁唯祎,有足够的勇敢无视阻碍,改变自己人生前行的方向。
“抱歉,阿姨。”郁唯祎拦在翁晴面前,微垂眸平静看她,语气不卑不亢,“我和蒋熠都没觉得我俩有什么不合适,我尊重您提意见的权利,但我不会接受您的丝毫建议。”
说完,她礼貌颔首,拉开门:“我也说完了,您可以走了。”
翁晴提着铂金包的手无声收紧。
隐在墨镜后的双眸紧紧盯着郁唯祎,没动。
郁唯祎姿态坦然,与她对视的目光平静且毫不退缩,清丽五官比起三年前褪去了青涩和婴儿肥,时间是最好的成长利器,现在站翁晴面前的姑娘,不仅毫无当年懵懂单纯的怯弱,而且有了和蒋熠一般叛逆的眼神,历经生活的阅历和成熟女人的干练在她身上根深入骨,教翁晴不得不收起来之前的轻视。
“这话是阿熠教你的?”
郁唯祎很轻地一扯唇:“在您眼里,是不是觉得只有蒋熠才会对您说‘不’?”
她往前轻轻站了站,平日里应对各种难缠客户练出的气场就无形散了开来,一字一顿说,“我曾经因为无知听信过您的话,离开蒋熠和他分手,那是我迄今都不能原谅我自己的错误,我没法弥补我们分开的过往,但我会用自己下半辈子的所有时间给他一个家,一直到死。”
翁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摘下墨镜,审视地度量着面前气场已经隐隐能给人压迫感的姑娘。
......
郁唯祎这辈子受过的所有磨难,都不及她大学生活即将结束的那一年。
那年开春,距离蒋熠回国还有不到三个月,郁唯祎搞定毕业论文,正满怀憧憬地准备找工作,家里的噩耗一件接一件地接踵而至,先是一直患病在床的爷爷病情突然加重,被送进医院时已经无力回天,她爸着急赶回老家奔丧的途中,被人撞伤,肇事者逃逸无法追责,公司也以不能按时复工为名开除了她爸,家里忽然少了一个劳动力,所有重担都压在了她妈曾慧玲身上,曾慧玲节俭,不舍得花钱,在老家请了一个邻居帮忙照顾郁国伟,就独自一人回西覃打双份工赚医药费,一次晕倒,被同事送到医院,才知晓自己身体罹患癌症,已是晚期。
郁唯祎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以这种残忍却根本无暇伤悲的方式提前结束大学生活,从东浦去了西覃,家里所有的钱和她以前攒的奖学金都交给了医院,依然不够撑过烧钱的化疗费一个星期,郁唯祎把自己分成了三瓣使,接兼职打零工代写论文,以各种她能想到的来钱最快的方式拼命赚钱,从护工阿姨那里学会照顾人的基本手法后,笨拙地自己照顾曾慧玲。
医院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承载痛苦最多的地方,即使入夜也不曾安静,病痛带来的呻.吟和陪床的梦呓此起彼伏,无法安眠的郁唯祎就抱着电脑坐在小小的折叠床,一边守着曾慧玲一边给人翻译文件。
蒋熠从伦敦飞来找她时,什么话都没说,一语不发地紧紧拽着瘦得形销骨立的姑娘,径直去缴费窗口。
郁唯祎看到他拿出的银行卡,抓住他,缓慢地摇头:“我不能用你的钱。”
“郁唯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分你的我的?”上飞机之前,蒋熠一想到自己放在心尖疼的姑娘现在正瞒着他把自己当铁人使,一肚子焦躁和心疼就转为了无处发泄的闷火,可这会儿真见到她,那些气了一路的觉得她和自己生分把他当外人看的无名火,都再也发不出来,只余心疼。
他放缓声音,把郁唯祎轻轻抱进怀里,指尖摩挲着姑娘瘦得突兀的蝴蝶骨:“郁唯祎,你不想用我的钱,可这些钱能救阿姨的命,命和自尊心,你想选哪个?”
郁唯祎忍了多日的眼泪像找到了终于可以依靠的怀抱,再也忍不下去,无声且汹涌地浸湿蒋熠肩膀,盖过她心底撕裂的饮泣:如果所有的自尊心能换回曾慧玲的命,她愿意下半辈子活成一个没有自尊的人。
可事实是,人的自尊心和命,永远不是想选哪个就能选哪个。
郁唯祎决堤的眼泪被男生温柔擦干,看到他眼底心疼,闭了闭眼,没再拒绝:“好,我给你打欠条。”
那张工工整整写着借款人和还款日期的欠条,被蒋熠接过去后,背着她直接撕了个稀碎,他若无其事地放进兜里,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姑娘仅剩的自尊心。
郁唯祎疲倦地靠在他肩上,嗓音很轻:“你不回去吗?”
“不用。”蒋熠往下沉了沉肩膀,让她靠得舒服点,“那边的事情都解决完了,我下午找个房产中介,在这边租个房,和你一起照顾咱妈。”
郁唯祎心里轻轻一颤,直起身,歉意地看着蒋熠:“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和我妈说我们的事——”
“我知道,干嘛说对不起,傻不傻。”蒋熠痞气地一弯眉,刮了下她鼻子,霸道地重新把她揽进怀中,“反正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了,跑不掉,什么时候说都没关系。”
郁唯祎眼睛又红了起来,轻轻点头。
蒋熠温柔地拍着她后背,轻哄:“困不困?睡会儿吧,一会儿我喊你。”
郁唯祎眼皮子开始打架,连日劳累的睡眠不足在此刻因着少年熟悉的怀抱变本加厉袭来,强撑着摇摇头,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护工阿姨下午得去照顾其他病人。”
“那再请一个。”蒋熠心疼地拽住她,“钱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有。”
郁唯祎摇摇头:“没事儿,我妈也不习惯别人照顾,我自己能搞定。”
蒋熠看到郁唯祎眼底的红血丝,心里疼得愈紧,按住她:“郁唯祎,你是人不是神,什么事都你自己干,你都没想过你病倒了谁照顾阿姨?听话,再请一个护工,白天你可以腾出时间休息一会儿。”
郁唯祎无奈地掰开他手:“护工很贵的,我不能再花你的钱了,你能帮我垫付医药费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谁说让你白花?”蒋熠捧起她脸,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以后以身相许还我。”
最终,没能拗过蒋熠的郁唯祎给原先的护工阿姨加了点钱,白天阿姨照顾,晚上她替班,因为蒋熠的到来,被一系列重担压得几近喘不过气的郁唯祎终于短暂地缓了口气。
可好景不长。
曾慧玲的病再次恶化,从死神手里抢回时日不多的命以后,坚持要出院,郁唯祎强忍着眼泪求她不要在医生放弃之前就先自己丧失信心,瘦成皮包骨头的女人静静看着她,缓缓开口:“祎祎,明知道这些钱是在往火坑里扔,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妈不能死了还给你留一堆债务。”
郁唯祎鼻头一酸,勉强挤出一丝笑:“可只要您活着,我就还有妈。”
曾慧玲一怔。
闭上眼,两行浊泪沿干枯灰暗的脸无声下滑,没入遮掩着光头的线帽。
“祎祎,人这辈子注定只能一个人走到头,不管是父母、爱人还是孩子,都随时可能和你告别。”曾慧玲艰难地伸出手,被郁唯祎连忙握住,“妈这辈子命不好,生了你,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当个男孩。”
郁唯祎眼底酸涩更甚,逼回去,摇摇头:“我不要当男孩,当女生就很好,是您,您应该说您嫁个好婆家,不会重男轻女。”
曾慧玲牵了牵唇,像是在笑,眼睛有晶莹的微光,不明显,近乎雕塑似的直直看着郁唯祎,须臾,用力抓着她的手:“妈没法亲眼看着你结婚了,听妈的话,结婚前一定要擦亮眼睛,婆家太强势的不能嫁,你这性子,嫁过去会吃亏。”
郁唯祎眼泪几近汹涌而出,死死咬着唇,不敢抬眼,怕她妈看出来。
许久。
逼回眼泪,仰起脸,故作轻松地挤出微笑:“您说的什么话,您还要亲眼看着我穿婚纱办婚礼,您不会有事的。”
“傻孩子。”曾慧玲手指很轻地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摸摸她头,郁唯祎把她手轻轻贴上自己脸,摸着曾慧玲被针扎得几无完肤的手背,心里在淌血,“你这性子,像我,太要强,碰上你奶奶那样事儿多看不起人的,嫁过去,是火坑,如果再摊上你爸那种懦弱的性格,两个火坑,你会既要养孩子又得养儿子,天天疲于奔命为挣一点钱斤斤计较,什么体面啊涵养啊你都顾不上,还得提防着婆家时不时给你难堪,女人最好的青春就会这样在柴米油盐里蹉跎过去,答应妈,那些对你不好的看不起你的家庭,一定不能嫁,老公不争气婆婆压着你一头的,更不能嫁。”
郁唯祎哽咽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的。”
曾慧玲忽然用力抓着她坐起身,瞪大眼:“和我保证,你不会。”
郁唯祎被这样的曾慧玲吓到了,彼时的曾慧玲已经瘦得面目全非,脸颊凹陷颧骨凸起,一张几近皮包骨头的脸几乎看不到肉,浑浊的眼珠就被衬得愈发分明,大得渗人。
初夏的日光在外面生机勃勃,照出翠绿的生命的颜色,屋内弥漫着一股灰败的腐朽的味道——那是病房里濒临死亡的气息,经年不散,已经渗透到每一寸墙砖。
郁唯祎心底弥漫着巨大惶恐悲戚的不安,只能拼命点头,和她作保证。
曾慧玲这才缓慢地躺回去,转过头,闭上眼:“明天,明天就出院,我要回家。”
后来,经历过一系列更加措手不及巨大伤痛的郁唯祎,在新沙冰冷孤寂的乡下,失魂地跪在灵堂守夜时,才终于想通那天那天回光返照的曾慧玲为何突然情绪激动,罕见的温情和一如既往的强势在她身上矛盾展现——知女莫若母的曾慧玲,也许早已隐约猜到一向听话的女儿瞒着她谈了恋爱,她无从得知郁唯祎谈了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只能通过郁唯祎突然借到钱的反常和只言片语,推测出对方大概是家境远远超过他们的富贵人家。
没人断言门户不对的婚姻一定不幸福,但曾慧玲用她有限的婚姻经验,预见到郁唯祎如果坚持,以她宁死也要撞个头破血流的性格,注定会踏上一条艰辛的道路,她没有时间替女儿慢慢把关,更没有丰盈的家底给她撑腰,她留给郁唯祎的除了风雨飘摇的家就只剩下一地鸡毛的债务,所以,别无他法的曾慧玲只能在短暂地流露出母亲的温柔后,又恢复往常说一不二的强硬,逼郁唯祎保证绝不高攀。
从小到大一直没享受过多少母爱的郁唯祎想通这点,跪在夜风猎猎的灵堂,无声滴落的眼泪湮没了白衣。
那天,终是没能拗过曾慧玲的郁唯祎哭着答应了带她回老家的要求,擦干眼泪,和护工阿姨交完班,去找了医生。
办完手续,郁唯祎看到蒋熠发的微信,说他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郁唯祎没多想,回复完,本想和蒋熠打个电话说下出院的事儿,即将拨通时,又默默挂断。
蒋熠已经为她操心很多了,等他忙完再告诉他吧。
她收起手机,匆忙赶去医院附近的咖啡店,换衣服开始工作。
彼时已近中午,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临街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优雅端庄的女人,在手机上下的单,郁唯祎端着两杯咖啡给她送去时,蓦地一愣。
尽管四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蒋熠的妈妈,女人摘下墨镜,冲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坐吧,我请你喝杯咖啡。”
郁唯祎局促地抿抿嘴:“我、我还得工作。”
“无碍,我帮你给店长请了假,今天的旷工费算我的。”女人从钱夹里抽出十数张百元大钞,放在她面前,“这些够吗?”
郁唯祎推回去,极力保持镇定:“谢谢,不用,您找我什么事?”
翁晴玩味儿地看着她,目光落在退回来的钱,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我儿子跟着你从新沙跑到东浦,现在又从东浦跑到西覃,我总得过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把他迷得团团转。”
郁唯祎不安地绞着手,觉出她的来者不善。
长街的喧嚣被玻璃窗隔绝,人群熙攘,川流不息,不远处能看到身处市中心的医院大门,神色匆忙的人们走进又走出,经过旁边恢弘繁华的商业大厦,最格调的金钱和最贫瘠的无助在此处交错,郁唯祎下意识把工作服往下拽了拽,挡住洗得掉色的牛仔裤,藏在桌下的脚不安地绷紧,看着面前雍容漂亮的女人。
“你和阿熠的事我都知道了。”女人搅拌着咖啡,姿势优雅,端起来轻啜了一口,蹙眉,面上不加掩饰的嫌弃,而后拿出纸巾,擦擦嘴,手腕上的玉镯被光照得干净澄澈,“前几天这孩子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娶你,这我是不同意的,他想和谁谈恋爱想怎么谈我都不管,结婚这事儿是一定要听我的,这娶个姑娘进家不比随便买套房,不喜欢了扔那便是,就当花钱买教训。结婚是大事,哪能随随便便就娶个姑娘回家,这是对你的不负责,也是对我儿子的不负责。”
她抬起眼,微微笑着看郁唯祎:“小姑娘,结婚不是你们以为的谈恋爱那么简单,结婚是两个门当户对的家庭结合,讲究的是势均力敌,不是扶贫,更不是单方面地吸男孩子家的血。我这是没生个女儿,我要是生个女儿,一定富养,教育她自给自足,而不是总想着找有钱人家的孩子当靠山。”
临近盛夏的西覃已经开始闷热,烈阳刺目,郁唯祎坐在咖啡馆,浑身血液仿佛轰一声陷入凝滞,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