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唯祎被蒋熠挡住全身, 听到他低声说了句“晚点再回教室”,就被他推到下一层楼梯,然后少年飞快转过身, 拾阶疾上, 挡住了朝他追来的班主任视线。
“跟我去办公室!”严厉嗓音从楼上传来, 恨铁不成钢, 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刚才去哪儿了?刚夸你成绩有点进步又翘尾巴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许久不惹事一惹你就给我惹个大的......居然带坏好孩子!一会儿我就得找她谈谈......”
郁唯祎紧紧皱着眉, 隐约听出好像与她有关,急匆匆上楼想追上去解释, 却看到蒋熠跟在班主任身后,恍若心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冲她微微摇头,嘴里无声说了句什么。
她没看清,慌忙摸出眼镜戴上, 却只来得及辨清最后两个字。
他说, “听话。”
郁唯祎脚步慢了下来。
无奈地揪着手,想上前又被那句话钉在原地,只能不安地看着俩人走远, 男生瘦长的影子湮没在走廊。
一整个晚自习,郁唯祎都有些心神不宁。
白炽光照出她旁边空无一人的课桌。
临近放学, 大家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王海磨蹭到教室里没剩多少人, 凑到郁唯祎跟前:“校花,你怎么还没走?”
郁唯祎心不在焉地做着卷子,看眼门口:“等一会儿。”
“那我也等一会儿。”王海乐滋滋地顺势在她前桌坐下, 终于逮到蒋熠不在的机会能送小仙女回家,“正好送你回去。”
“不用。”郁唯祎冷淡回绝,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怎么没看到蒋熠?”
“早回家了吧。”王海随口道,“熠哥不是被老班叫到办公室,挨了一顿骂,不知道说了啥,他出来后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造谣他早恋的人,把那群人吓得连夜买了站票,滚回家删帖求原谅了。”
郁唯祎手指一紧。
睫毛颤了颤,低垂地敛去眼底情绪,收起卷子默不作声地塞进书包,在王海诧异的喧嚣声中闷头走人。
外面下了雨。
地面潮湿,浓重的雨雾斜飞下落,打在移动的雨伞,夜幕是被五彩斑斓的伞色点缀的黑布。
郁唯祎把书包挡在头顶。
雨珠沿她衣角下滑。
溅在地上,细小的涟漪,像少女此刻春水波动的情思。
雨水中断了。
郁唯祎诧异抬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蒋熠用校服盖住她,一只手遮在她头顶给她挡雨,另只手则轻车熟路地去接她书包。
郁唯祎攥着没动。
脸上有细密的雨水,湿漉漉地蒙着清冷倔强的小脸,嗓音也难得一见地失了冷静:“你怎么不回教室?你知不知道我很——”
她猛地刹住嘴,把即将脱口的“担心你”扼杀在喉咙。
蒋熠俯身看她,眸光里的痞气被月色模糊,只余下熠熠星辰:“下次不会了。”
郁唯祎被他深黑的眼看得心跳倏地一乱,不知道该怎么回,只好微垂着眼“嗯”了一声。
蒋熠接过她的书包,把校服往她头上盖了盖,还没迈步,又停下,拉起穿在少女身上空荡荡的校服拉链,借着月光对齐。
郁唯祎看到他只穿了薄薄的长袖t恤,急了:“你这样会感冒。”
“不会。”他一手按住她,不让她乱动,宽大的校服一直拉得只能看到少女的眼,这才满意地收回手,痞痞一笑,“我身体好,不会感冒,你这种跑个八百都累的才需要重点照顾。”
郁唯祎用眼睛轻轻瞪他。
刚想说话,鼻尖灌进男生衣服上好闻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充斥着她五官,往常算一百道物理题都不会累的大脑仿佛成了浆糊。
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两只手在校服里揪成了麻花。
迎面而来的车照亮路边的反光镜,郁唯祎看到镜中一闪而过的自己,眼睛弯着,像会笑的无脸男。
......
郁唯祎脸上蓦地一凉。
抬头,这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小镇被笼罩在烟雨之中,山色空蒙。
蒋熠从她身后的车上下来,撑开伞,给她挡住风。
细雨沿倾斜的伞面濛濛飘落,在男人肩膀留下湿润的痕迹,俩人进超市,蒋熠收起伞,推着一辆购物车,跟在郁唯祎身后,为去往下一站的路上准备些吃食。
对面有个带孩子的妈妈,小朋友坐在推车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让妈妈给她拿零食,旁边一对小情侣中的女孩看到,晃着男孩的胳膊撒娇:“老公,我也想坐。”
男孩为难:“呃,好像超市不准。”
“不嘛不嘛,人家就是想。”女孩眨着眼持续撒娇。
男孩明显败下阵来,被女朋友的可爱迷得七荤八素:“好好好,我一会儿就买个小推车,天天推着你。”
“嘤~就知道老公最好了~”
郁唯祎挑了几盒水果,放进推车时,看到蒋熠定定地看着她,冷不丁地冒出句:“郁唯祎,你想坐吗?”
“坐什么?”他长身懒散地撑着扶手,眼尾朝下轻轻一瞥,郁唯祎反应过来,一脸的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想坐这个?”
又不安全又妨碍公众,而且小朋友坐进去是可爱,大人坐进去只会叫人觉得很傻吧。
蒋熠“啧”了一声,起身揉揉她头,在她有些不自然地咬上嘴唇时,收回视线,向来轻狂的语气难得挫败:“就是想听你撒次娇。”
郁唯祎整个人蓦地一怔。
有些无措。
她不止一次被人说过类似的问题,脾气太倔,不懂服软,就连后来接她到西覃一起生活的母亲也曾忍不住抱怨:“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体恤人,就知道闷头傻干,说点暖心话有时候比你做一万件事都强。”
每当这个时候,郁唯祎都很想认认真真地问他们一句:“我性格这样不都是你们造成的吗?”
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父母在外打工,很少回老家,只是寄些钱回去当她的生活费,爷爷奶奶嫌她是丫头,只尽到基本的温饱义务,从未关心过她,没饿着冻着已算恩待,后来父母在西覃稍微稳定,接她过去生活,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享受家人宠爱的郁唯祎初时有多高兴,后来就有多失望,父亲寡言母亲严厉,每天早出晚归地为生计奔波,把她当男孩子养,母亲不止一次强调为了她受了多少多少委屈,把因为严苛的计划生育无法再生一个的希望全都寄托到她身上,每天耳提面命地要求她唯有争气才能对得起她。
所以郁唯祎不会撒娇。
因为知道撒娇也不会得到回应,所以学会把所有情绪都藏在角落。
没有吃过糖的孩子,长大后会拼命赚够买糖的钱给自己安全感,却不会再奢求有人会主动把糖送到她手中。
郁唯祎低头用力咬了下嘴,转过身,假装不在意地“哦”了一声。
“熠哥?郁唯祎?”身后忽然有人弱弱喊他们,语气带着不确定,“卧槽真的是你俩啊,我刚才瞅了半天都没敢认。”
男人平头矮个,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多点的小朋友,看到他俩,兴奋地把孩子交给身旁的老婆,用力抱了下蒋熠,“可有几年没见过了,听胖子说你年前才从英国回来,是不是终于觉悟还是咱国内好啦?回来了好,多给咱国内添砖加瓦,薅资本主义的羊毛。”
蒋熠余光看到郁唯祎别过脸,不置可否地一扯唇,淡笑。
“你现在在哪儿上班?这里吗?我咋记得胖子说过你人在东浦。”见蒋熠点头,冯川开启话匣子,嘴没停过,“那离咱家里很近啊,都一个省,怎么同学聚会都不来?校花也是,年年邀请年年没见过人,过年时老班来我们的同学聚会,还问起你俩,说挺后悔那时候找你谈话的,说要不是他让你叫家长,估计你俩也不会——”
他猛然住口,记起之前隐约听过的俩人已经分手的传闻,尴尬地挠挠头,“嗨,瞧我说这干嘛,你俩怎么来这边啦?”
郁唯祎有些恍惚,满脑子都是冯川那句“让蒋熠叫家长”——所以,那次她迄今不知道缘由的谈话,其实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班主任真的以为他俩在早恋,气势汹汹地准备找他俩算账,而蒋熠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替她挡住了班主任的问责。
她缓慢地扭头看向蒋熠,男人依然一副天塌下来也我自岿然的慵懒模样,说了句“旅游”就轻描淡写带过。
郁唯祎垂眸闭了闭眼。
“那可真巧,我也是趁着周末带孩子来这边玩玩,没想到这么巧就碰到你们了。”冯川看到老婆买完东西回来,和他俩打声招呼,“行,熠哥,那我们先走了啊,咱们回去了再聚。”
剩下的超市之行,俩人都没再说话。
郁唯祎心神复杂地跟着蒋熠,看他买完结账,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购物袋,送她上车而后绕到驾驶位,回民宿拿行李接小鱼。
他习惯走她左边,所以郁唯祎无法看清他肩膀上小块被雨浸湿的深痕,她静默又飘乎地看着窗外,眼睛盯着蜿蜒下滑的雨滴仿佛入了定。
直到自己可以消化掉蒋熠又一次对她只做不说的刻意隐瞒。
他不告诉她,无非是害怕影响她高考,彼时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个半月——她懂,也正是因为懂得轻狂乖戾的他在某些方面对她异乎寻常的柔软,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所谓自尊真他妈的混蛋。
她有骄傲,他就没有了吗?
这个她从十七岁爱到二十五岁的少年,何曾不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把所有的坚硬戾气对准别人,独独留给她柔软的怀抱。
郁唯祎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在她终于第一次决定放下自己所谓的自尊,准备开口,对他说,“对不起,我当初不该放手,我们还有机会重来一次吗?”
蒋熠的电话响了。
醒目的来电备注在屏幕上闪烁,刺眼又突兀,郁唯祎不小心瞥见的一瞬,本能躲闪,想要即刻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