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房间里。
夏安之把姓名牌塞进口袋,心中萌生出一股酸涩,像沾满柠檬糖渍的未熟青梅,也像喝过无数次的廉价营养液。
她亲手锁进全息柜台的姓名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仅是游戏复制品吗?如果是复制品,为什么名字偏偏是夏安之?
《废土寿终正寝》总不能是为了让她寿终正寝吧?
夏安之微叹,试想“谁挖出姓名牌,就显示谁的名字”的可能性。
彼时,房间里的尘土自上而下簌簌地掉,它们没有忧愁烦恼,永不停歇。
神情不明的林一语拍拍蛙肚皮,拉着夏安之往床铺回。
两位女士速度不快,夏安之的脖颈却忽地一阵湿答答。
她步子猛然一停,抬头问:“你哭了?”
林一语缓缓顿住,垂头道:“没有啊。”
鬼怪女孩语气真挚,红蛙眼眶处隐约可见的血泪没有变得更为潮湿。
林一语确实没哭,周边没有扬起黑雾,没出现第三个生命体。
那刚才贴上后脖颈的、湿答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夏安之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按至后脖颈。
指腹很快传来湿润润且略微温热的触感。
液体,不浓稠,不黏腻,面积很小。
有极淡的腥锈味。
分明是新鲜滴落的血液,地下房间却四处干燥无水,这东西……哪来的?
夏安之脑中电光火石,她横到林一语圆滚滚的蛙肚皮前,拔枪指向天花板。
由灰黑色尘土和黄色尘□□同构成的顶部并无异样,没有破出窟窿,没有依附鬼怪执念,也没有黏连变异者躯体。
但夏安之扣上扳机的指腹,极其显眼的染着一片红。
她不认为是幻觉,移动枪口寻找证据。
“到底发生什么了?”林一语纳闷,说:“你去了一趟墙角后,变得好奇怪。”
鬼怪女孩撑进变异蛙皮,圆滚滚的高大外壳让她错失很多细节,她不明白通灵师小姐为什么要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明明天花板上没有东西,为什么要挪动枪口来回瞄准?
“你总不能是被鬼怪寄生了吧?”林一语诚惶诚恐。
后撤地脚步声响在夏安之身后。
夏安之一噎,不痛快地转身,侧对着继续后退的林一语,眼神说着:“搞什么?”
猜的很好,下次别猜了。
林一语的目光僵硬地回避注视,她往后又退一步,才恍然大悟般指指蛙皮,又指指夏安之的脖颈。
“你、你脖子上……”鬼怪女孩慢吞吞地问。
“不是受伤,上面落下来的。”夏安之转回去,不知怎的,更觉疲惫。
她无可奈何地望向天花板,任由身后的鬼怪女孩前前后后犹豫不决地行走,为所欲为。
地下满是尘土的空间再度安静下来时,烦躁和焦虑变得很强烈。
温热的血液偶尔还会滴落在身上,可液体从何而来始终没有破绽。
林一语不再有意识、有计划的行动,眼神浑浊地缩回到通灵师小姐身后。
夏安之举着粒子枪,耐心一分一秒地被消磨。
她左右张望,回忆血液曾出现在哪一处。
第一滴,从上方落到她的后脖颈;第二滴、第二十滴情况不变;第七十滴起,液体落到林一语撑起的蛙肚皮上。
双百滴后,液体掉落的方向没了规律,四面八方地灵活穿行,滴到身体的任意部位。
夏安之和林一语身上逐渐红彤彤,有限的氧气变得更加稀薄。
终于,天花板出现一块眼球大小的凸起。
夏安之稳稳当当地移动手臂,抬枪,瞄准,静心等待。
下一秒,她枪口对准的地方快速滴落一滴血液。
“找到你了。”夏安之心想。
她勾唇,泰然自若地收起粒子枪。
身旁扑通一声,林一语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
“你也束手无策了?”林一语问。
收起手中的武器,打算放弃寻找,打算知难而退了吗?
鬼怪女孩低垂脑袋,大眼睛满是泪雾。
只要夏安之稍微点一下头,林一语将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什么蛇尾小男孩,什么冰棺,什么黑雾女士……通通见鬼去吧!
林一语的恐惧压抑到临界点。
夏安之闻声差点控制不住情绪。
此时的林一语就像时空对面的另一个她。这话、这举动,熟悉到令人心慌意乱。
夏安之怔怔回望一秒,问:“你相信我吗?”
林一语看看她,默不作声。
那就是并不相信。
夏安之问:“你很怕死在这里?”
“嗯。”林一语声音闷闷地。
夏安之叹出口气:“仍旧觉得我在寻死,不知安稳找退路?”
“……是。”林一语无力地说。
凡人之躯如何敌得过打不破的冰棺?如何能在那样强大的蛇尾小男孩面前存活下来?如何躲得过同黑雾女士的偶遇,在岛上活下去?
鬼怪女孩眼前的世界变得漆黑,一滴又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液,即将把鬼逼疯。
夏安之揉揉蛙掌,努力让语气温和一些:“知道吗?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我是鬼怪执念!”林一语激动地甩开她的手,“你死了还有机会变成鬼怪执念苟活下去,我呢?”
“我死了,就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了!连传说中进入轮回的可能都没有!”
从没有鬼怪见过轮回,那被称为“传说”,是他们眼中遥不可及,幻想出来的“故事”。
但林一语肯定的是,夏安之死后能以鬼怪执念的身份,再次活下去。
鬼怪女孩眼中的通灵师小姐,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是那样的强大。
可林一语早已连“人”都不是了。
压抑的环境点燃心头积压已久的稻草。
夏安之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清醒,胸腔却是绞痛,两种自相矛盾的感受于神经胡乱晃悠。
她强忍被拍开的手上传出的痛感与颤抖,淡然而平静地说:“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林一语更来劲了,噼里啪啦地积极输出:“是啊,我可能误会了什么……”
“哦,对!你说过,你不会死。”
鬼怪女孩状似疯癫地起身,边讽刺地大笑,边踉踉跄跄地走几步。
夏安之迟迟不动,说:“我是说过,我不会死。但我活的远比你痛苦。”
“你怕死的时候能逃,还有后路可走,我怕的时候,无处可躲。”她沉默了一会儿。
林一语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她。
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怎么在她口中就变成负担,给她带去痛苦了?
林一语抿着嘴。
夏安之冷淡地说下去:“而且,你起码有过到处游戏,同人接触的机会,哪怕真的死了,你也有可回忆的趣事。”
“可我从没有经历过所谓的安稳,连最基本的死亡的权利,都没真正拥有过。”
“我除了向死生花,别无他法。”夏安之说。
林一语望着她,陡然一震。
鬼怪女孩竟然从她口中听到前所未有的羡慕。
死亡的权利,不是每个生命体,生来便自动且自主的拥有的吗?
林一语不明白,无法理解夏安之。
似乎精神值受到严重影响的,是夏安之而不是林一语。
所有或许应该,或许不该表露的情绪,凝固她们之间的氛围。
夏安之静了几秒,左手拔出一把老式枪支,右手不紧不慢地上膛。
她面对林一语,后者的脸皱得紧巴巴。
“你想杀了我?”林一语不轻快地问,“你不是承诺过,最差会把我变成种子吗?!”
吐字不清晰地语句充斥着忿忿不平。
鬼怪女孩仿佛短暂的清醒过来。
夏安之默不作声,举枪前进两步。
枪口离林一语越来越近。
哪怕穿着所谓“刀枪不入”的蛙皮,林一语在近距离的面对黑漆漆的枪口时,还是免不了心口敲锣打鼓。
鬼怪女孩逃出蛙皮,不等跑出房间就会被葫芦吸回去,夏安之两拳能让她魂飞魄散;不逃出蛙皮,她无处可躲。
前后都是死路,林一语瞳孔地震,怕了。
“我们、我们谈谈!我们再谈谈!”林一语说:“我刚才可能对你说话有点大声了,我……”
砰——
话音未落,枪声响起。
夏安之举枪瞄准,手臂小幅度上下移动,直到快速打空一个弹夹。
她悄无声息地转身,枪支利落地换手,腾出来的右手半秒不停地按上机械葫芦。
唰——
夏安之朝右前方用力掷出葫芦。
轰隆轰隆——
葫芦猛地滞空,所触之地雷霆般闪动。
夏安之宛若在地上扎根,毫无起伏地依旧横在林一语身前。
一秒……
两秒……
葫芦抖动得愈发迅疾,闪动愈发剧烈。
停在夏安之身后的林一语,瘫软到地上,空洞洞地眼瞳一动不动。
直到葫芦倏然停下,闪动乍然消失,林一语才劫后余生地贪婪摄取鼻尖的浑浊空气。
夏安之面无表情打出子弹的模样,林一语想忘也忘不掉了。
天知道,金棕色包边的子弹飞奔而来时,鬼怪女孩有多么的惧怕,有多么的绝望。
一枚又一枚的子弹,略过鬼怪女孩身上的蛙皮,硝烟近在咫尺,可子弹一发没中蛙皮,尽是描边射到鬼怪女孩身后。
一开始,林一语认为夏安之是为了满足私心而去警告、吓唬、报复。
直到一切归于寂静,地下房间如融化一样消失不见,林一语这才反应过来:“夏安之解开随意滴落的血液的秘密了。”
鬼怪女孩打量背影单薄却不脆弱的通灵师,心里空落落地,不知不觉间脸上全是血泪。
一阵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林一语认清方才的房间不过是幻像,她们至始至终待在一条残损不堪地巨大鱼尾当中。
所有的家具消失不见,她们身周仅有一团接一团的腐烂经脉血肉。
微风中,林一语震撼不已,夏安之的脸色却比白纸还要惨白。
“这不可能……”夏安之呢喃着。
她扫过残缺鱼尾,看过腐烂的经脉血肉,生硬地攥紧作战服上的口袋。
怎么房间幻境消失了,家具幻像消散了,那一枚黑底金字雕刻着她全名的姓名牌,还是完完整整、安然无恙地待在她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