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谈话,忍一时心塞,退一步心凉。
小金人周身笼在金光里,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长枪抵上顾屿的脖颈,冷淡道:“阁下的舌头若是不想要了,可以割给需要的人。”
威胁,**裸的威胁。
眼见枪尖距脖颈不到半寸,对方稍微一动便可刺穿自己的喉咙。顾屿老老实实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半步。
脑子转得飞快,面上熟练堆笑,迅速换了番狗腿说辞:“多亏尊主您英勇无畏,身先士卒地去阻敌。这才让小的我能在充分的时间中想明白这个道理。”
小金人冷嗤一声,收回了枪,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脸上,语带嘲讽道:“随声是非,胆小如鼠。”
言辞交锋间的退让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顾屿点头如捣蒜,连声附和道:“……啊,对对对,您说得对。”
小金人背过身去,瞧了瞧盘旋在结界外愈发狂躁的三头巨蟒,冲他拧眉低声道:“废话少说,办法呢?”
顾屿试探着往前蹦跶几步,在小金人身旁站定,用手指着那巨蟒所在的方向,笑眯眯道:“先找源头,再砍头啊。”
小金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此时城池中已是昏天黑地,怨气满溢,凄厉哀嚎声不绝于耳。
可若是忽略那些迷惑人视线的浊暗怨气,那些噬人的黑潮竟是在有序地自城西向着三头巨蟒奔涌而来。
城西方向,小金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修罗道天崩地裂处。
怪石嶙峋,山崖陡峙。怨气弥漫,大片黑潮不断自脚下涌出,又迅速向着城中蔓延。
山峦地面交界处一道近三丈宽的裂隙凭空展现,深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年月的残破石碑被淹没在厚重尘土中,其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见些许刻痕。
宋浮白停在它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拂去石碑上的些许灰尘,微微笑道:“阿青可还记得这里吗?”
四下打量一番,燕鹤青平静的面容上罕见地现出一丝裂痕,语气中隐约带了点惋惜的意思:“哦,天崩地裂处。这是被你改成了杀阵祭坛?”
从密林中到此处,一路上宋酌都同发伏蝶慢悠悠地走在后头,此时好巧不巧地听到了这句话。
宋酌莫名沉默下来。
这种时候,燕鹤青难道不该是气急败坏惊惧交加,奋起反抗宁死不从,拼命阻止我们这群邪恶势力吗?
谁能告诉我,她现在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么一个事实啊喂?!她还语气惋惜,她惋惜个鬼啊?!
宋酌看向她的眼神瞬间古怪起来。
果然,能同兄长这种人称兄道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是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不远处,宋浮白直起身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过来,与我一道开阵。”
宋酌颇为懊丧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移了过去。
燕鹤青自觉站远了些,低头瞧着脚下不断涌出的黑潮,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不晓得城中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小金人带来的红甲兵士又能撑得到几时。
顾屿那家伙腿折了,但灵力总归没消失,自保不成问题,应当不会有事。
乌归么,喂了保命的丹药,命是保住了……剩下的,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至于宋浮白他究竟要做什么,不想管,反正只要确保他今夜必须死在这里就是了。
这般漫不经心地想着,燕鹤青抬眸瞧向了那边立于祭坛上催动阵法的两人,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说到底,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一个宋浮白而已。现在也许还要添一个宋酌。眼下的和平只是为了等一个真相。
至于城中其余鬼的性命么,她是恶鬼,又不是救世主。燕鹤青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扯平,在心里厌烦道:与我何干?
裂隙随着阵法的驱动逐步扩大,深渊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刹时狂风大作,四周的阵法顷刻间将黑潮的涨势拉至千百倍。
放眼望去,宛若身陷无边黑海。
宋浮白同宋酌站在裂隙边缘处,衣袍随风猎猎招展。宋酌面上犹带迟疑之色,试探问道:“兄长……这裂隙,当真已无挽回的余地了么?”
宋浮白面色凝重,闻言只微微瞟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宋酌挑了挑嘴角,笑得有些僵硬:“……我开玩笑的。”
深渊下的异动愈发明显。许是由于兽类刻在骨子里对威胁的感知,原本安静呆在一旁的发伏蝶忽而发狂似地奔向宋浮白。一口咬住他的衣衫后襟,拼命把人往远离裂隙的方向上拖拽。
宋浮白一时不察,被拽了几个趔趄。额角青筋狂跳,回身一掌拍在了发伏蝶的后颈处,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发伏蝶痛得眼泪汪汪,死不松口,仍旧想将他拖离裂隙边缘。
燕鹤青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试图用糖块诱哄发伏蝶,好让它别去打扰它主人找死。
岂料发伏蝶此刻毫不顾念旧日情分,咬着宋浮白的衣衫,冲她呲牙怒吼。
燕鹤青面色不变,淡定地将糖块换成药粉撒了过去。
发伏蝶打了几个喷嚏,眼瞳向上翻了翻,轰然倒地。
在场三人均是悄然地松了口气。
下一刻,地面骤然剧烈震动,城池中四散的怨气愈发深重。黑潮从城池方向一路猛涨,直奔裂隙而去。
宋浮白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绕到燕鹤青身后,手中利刃抵上了她的咽喉。将人半胁迫着带到了裂隙边。
一时间,燕鹤青既想遵从本能去踹人,又想知道宋浮白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犹豫片刻,终究是好奇心战胜了求生的**,默许了这种胁迫。
有脚步声匆匆自远处传来,来的人似乎并不算多。宋浮白侧耳听了听,面色顿时十分精彩。
另一边宋酌已将阵法开至完全,灵力损耗大半,脑子也跟着损耗大半。
他学着宋浮白的样子听了听那脚步声,脑子一抽,登时迷茫起来:“啊?这脚步声……五个半人?这这这,不是吧?我去,难不成还有人有三只脚?!”
宋浮白:“……………………呵。”
燕鹤青:“…………嗯,对,这很正常。”
城中众人经一番恶战后斩了三头巨蟒,此时大半黑潮已缓慢退至裂隙处。小金人领着几个红甲近卫一路匆匆行至天崩地裂处。
顾屿在后面一步一蹦,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跟着,中途差点坠河喂鱼。好在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被红甲兵士捞了回来。
一行人愈是靠近裂隙,便感到空气中威压愈重。顾屿只觉得自己越跳越困难,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小金人同红甲兵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相顾无言,强撑着往前走。
好不容易行至阵法所在的开阔地带,一行人正准备松一口气,却又在抬头看向那阵法时,默默把心提了上去。
只见那阵法开在开阔地带的正中央处,四周阵法符文呈异样殷红色泽,中心则是深渊裂隙,黑潮同怨气充斥其间。
而西城鬼主和西城鬼主以及被胁迫的北鬼主正站在裂隙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
顾屿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瞎没疯没看错。
但是两个西城鬼主……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还有燕鹤青,她还会被人胁迫?
顾屿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自个儿被踹折了的腿,在心中无声叹息。
骤然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西城鬼主,小金人倒是很镇静,上前一步沉声道:“宋浮白,放人。”
宋浮白眼眸黯沉,手中利刃又往燕鹤青咽喉处压了压,刀刃划破皮肉,见了血。
宋酌站在一旁摇着折扇,唇角微扬,冲小金人道:“东城鬼主别急啊,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那条三头巨蟒可是我西三城的圣物。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斩了它,本尊尚还没生气呢,怎的你们反而先来兴师问罪了?”
小金人周身气压骤降,手中握着长枪,冷嗤一声,一字一顿道:“圣物?我怎么不知道这西三城何时堕落到要供奉此等妖戾凶兽作圣物了?”
宋酌哈哈大笑,手中折扇“啪”地一合,向前走了几步,笑道:“今日本尊刚封的。怎么?东城鬼主有意见么?”
众人:“………………”
果然,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
小金人显然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言词恳切十分亲切地问候了宋浮白的母亲。
宋酌丝毫不受影响,笑嘻嘻道:“唉,扯远了,扯远了,不知东城鬼主来此地,有何贵干啊?”
该骂的都骂出来了,小金人气消了不少,言简意赅道:“……救人,除害。”
宋酌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轻佻道:“唉,真是巧了,本尊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他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堪堪停在了裂隙边上。而后,带着某种决绝的神情,看也不看,将身子往后一仰,坠入深渊。
一瞬寂静后,深渊深处传来了某种咀嚼血肉以及骨头粉碎的声响。
陡然见此变故,除了宋浮白,在场众人皆是心惊肉跳,脸色大变。
谁也没想到方才还笑意盈盈,谈笑自若的少年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燕鹤青忽而觉得后背发凉,寒意自咽喉处缓缓渗入四肢百骸。
宋浮白微微俯身,吐息打在她的颈侧,如同毒蛇般低语道:“阿青,轮到我们了。”
燕鹤青:“…………滚!”
抵在她咽喉处的刀刃就又深了几分,温热的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下。
宋浮白眼中露出近乎痴迷的神情,声音极温和道:“当初我从雪里救下阿青的时候,不是阿青说任君差遣的么?
这些年我可一直记着的,阿青怎么能不守誓诺了呢?”
燕鹤青实在忍无可忍,手法极利落地夺过他手中刀刃,转身将人踹了一脚。
宋浮白吃痛,闷哼一声,单腿跪在地上。燕鹤青将刀刃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浮白看着她,无声笑了。是极温和的笑,眼神澄澈明朗,仿佛仍旧是彼此初见时的模样。
他温声说道:“阿青,我今日所做皆有因由。修罗十二城不是方外桃源,而是枷锁囚笼。
你要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人。阿青,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的。”
最后,他紧紧盯着燕鹤青,一字一顿,认真道:“阿青,你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
我承认我有私心,想让你永远记得我,生死不离。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宋浮白笑得坦荡热烈,原本阴郁的面庞因这个笑容骤然有了神采。他说:“阿青,我爱你。”
言毕,他往后一仰,重蹈覆辙,坠入深渊。
唉,宋浮白这种人吧,一边割着你的肉一边说爱你,真心有一点,但不多。下一章这个破事应该就结束了。
但当然,勇气可嘉,值得表扬。
顾屿(阴阳怪气版):“阿~青~我~爱~你。”
燕鹤青闭目装死。
小金人:“呵呵,好!又来一个!啊,不对。再来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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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