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天的事,让三公子受惊了。”殷正茂微一挑眉,“没想到,你居然会洋文。”
张静修不好意思:“自学的,水平差,世伯谬赞了。”
浙直总督主管东南军务,少不得跟洋夷打交道,殷正茂身边有两个翻译,都是当初在广州所雇,水平也是一般,看着也是半听半猜的,还不如这位少爷呢。
毕竟能用洋文吵架,水平多少还是很可以的了。他在两广时,跟那些人吵架都吵不到一路去。
“听说你去年中举人了,怎么今科不参加会试?”
“父亲说我年纪尚轻、文章幼稚,还需再历练几年。”
殷正茂点头:“那我便问问你,刚才那些洋人的话,既然都是你翻译的,那你觉得他们要的到底什么?”
“嗯,得寸进尺吧。”
“你呀。”殷正茂一听就笑了,“我看你父亲谦虚了,你可一点儿都不幼稚。”
静修汗颜,人么其实还是真挺幼稚的,就是演技不错、会装一装而已。关键是,她提前拿到剧本啦。
“那你说英夷如此挑衅,咱们怎么办才好?”
“国家大事,小侄不敢妄言。”
殷正茂啧啧:“就看你刚才打起架、骂起人来,你那两个兄弟都按不住的,你像是不敢妄言的人么,说说说。”
静修只好乖乖巧巧说:“那依小侄愚见,打一顿就好了。”
殷正茂一口茶差点儿没碰出来,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她十几眼,目光投向远处立着的一副盔甲上。
“懋修啊,你的这句话很像你父亲。”
他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
虽然他和张居正同科进士,但不比太岳少年成名,他今年已经六十五了喽。年纪大了,多少还算有几分眼见的。
之前他提督两广军务,在海瑞禁烟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黄毛来者不善了。
“如果仅在陆地防御、实在太被动了。”
“那你说怎么办?”
“要有船、大船、很多大船,船上带炮、大炮、炮越大越多越好。”
只有建立一支有战斗力的海上作战队伍,才能抵挡很快到来的大战。所以当时他就上书朝廷,要求建设船厂、以备不时之需。
可没想到,还是晚了。没多久跟洋人就真刀真枪干上了,也更知道了他们的厉害。
他跟内阁六部那些搞公文、耍嘴皮子的可不同,万事都要落在“实”字头上。在这一点上看,他与张居正的看法出奇的一致。
“圣人的话是用来修身的,可不是用来办事的。”
所以调任浙直之后,他立刻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加上张居正大手一挥将四成海关税收直接用于当地军工建设,这两年花在江南制造局上的银子哗哗如流水。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他们花了这么多钱,可不是造几艘漂亮的船用来出使他国的。这些船炮枪都是利器,是用来杀人的!
五年、上千万两银子,就是丢进水里也是能听几声响动的,也该给陛下、给朝廷、给内阁、给大明的子民们瞧瞧,这些钱花的到底值还是不值?!
从两广到浙直,他殷正茂也决不能再败一次了!
“世伯,英夷固然厉害,毕竟万里之遥,不可能与我大明全面开战。”张静修怂恿,“若听之任之,乃至虚与委蛇,无非与虎谋皮。其他夷人见了、有样学样,东南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部堂大人,其实……”松江知府忍不住说,“英国人要的只是租借土地……”
他这个身份,国家大事还轮不上他考虑,他只要管好松江府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他可是真的不想在自家门口开战啊。
“今日土地要租借,焉知明日不会明抢!”
“可……”
“好了。”殷正茂冷冷说,“不必多说、我已有决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夜就与本部堂一起开开眼界吧。”
……
黄浦江沿岸灯火通明,十艘战舰在江中排开。
夜风凌冽,仿佛从海上吹来的柄柄钢刀,刀刀直插人心。殷正茂负手立在甲板上,笑着说:“北方多陆战,怕是少见这么大船吧。”
李如松点点头,北方自然多骑兵。殷正茂看了眼一旁满头白发的浙直总兵俞大猷:“志辅,你这头发怎么都白成这样了?”
“部堂。”俞大猷不以为意,“我这都七十好几了,有年轻人一比,更显得不堪用了。”
“也是。”殷正茂感慨,“我们都七老八十了,年年征战也不能全靠咱们这把老骨头。是不是,子茂?”
李如松忙道:“部堂大人和俞总兵自然是东南双柱。”
殷正茂哈哈一笑、拍拍他肩:“今天好好瞧着,日后这大明的兵、大明的船都是要交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手上的。”
俞大猷说:“陛下和阁老钦点你们出使,也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毕竟,你们才是我大明的未来。
从戎一生,见到英吉利和那美利坚的战船,他们是明白其中有多大差距的。他们这几年的心血,也都全部倾注在这些船炮之上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们该做的已然尽力了。
“是骡子是马,是得拉出来溜溜的。”
殷正茂刚要下令,忽然来报:“部堂大人,海大人到了。”
“他来做什么?”
“海中丞是应天巡抚,主管漕运。听说运粮漕船积压,立刻要来见大人。”
身后的张静修听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哇塞,海瑞、殷正茂、俞大猷都在这儿,全是大明朝里喊打喊杀的主儿,看来这一仗真是再所难免了。
其实她也猜到,殷正茂未必真想大干一场,算是吓唬恐吓的意思更重,毕竟确实也不能一退再退了。
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
“部堂大人……”
“又怎么了?!”
“回禀大人,锦衣卫来人了。”
“什么?!”
话音刚落,已有一群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一人个子不高、身着斗篷,却看不清面容。殷正茂以为有宫中的指示,忙迎了上去。
那神秘斗篷男子微微抬头、露出一张略显生涩的面孔、和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殷大人,许久不见了。”
殷正茂目瞪口呆,忙跪下:“臣参见陛下!”
*
喝了茶,朱翊钧慢条斯理擦了手,不急不缓说:“瞧你那张脸,拉的跟驴似的,起来吧。”
张静修气鼓鼓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还翘了个二郎腿:“你怎么出来的,我爹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了,偷偷溜出来的。”
不光张静修,他也想看看他的“自然选择号”啊。
“你可真是翅膀硬了,你也真敢的。现在不是会试刚结束么,很快就要殿试了,陛下您现在跑出来,谁钦点状元榜眼探花?”
“过几天我就回去,不多逗留。”朱翊钧无所谓,“只要不是张居正的儿子,谁当万历五年的进士都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所以,你巴巴儿跑这么一趟,就是来跟殷正茂说一句——可以开租界给英国佬?”
“不就租界么。”朱翊钧无所谓,“开就开了。”
张静修气极反笑:“你开什么玩笑,这是你一个穿越的人说出来的话么?!”
见朱翊钧毫无反应,她更生气了,“租界侵犯了中国的主权、掠夺了中国人的财富、加速了中国的半殖民地化,是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的桥头堡!”
朱翊钧好笑:“你穿过来这都好几年了,高中历史还没忘呢?”
“血的教训,怎么能忘!”
“行行行,别激动。”朱翊钧捋了捋她的炸毛,“历史这么好,我问你几个简单问题?”
“你说。”
“1911年武昌起义,指挥部在哪里?”
张静修:……书上没讲啊……
朱翊钧笑笑:“汉口俄租界。”
张静修:???
“我就高中学历,你这题目超纲了。”
“行,那问你个绝不超纲的。1921年,在上海法租界,有十三个人……”
“好好好,我知道了。”张静修投降,“你说要开租界,就开吧。”
“小朋友,眼光要长远一点。”朱翊钧谆谆教诲,“租界坏处是多多,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至少,它还可以孕育革命的果实,带领人民推翻封建的统治嘛。
其实朝廷内部对于洋人租界土地的问题、已经逐步达成一致了,就是让他们搞。毕竟这个时候,谁也没张三只眼、看不到未来的。
“可是……”张静修不甘心,“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有自己的战船了……”
我们跟以前不一样了,时代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命运自然也不一样了。
并不是说,这里只有她和朱翊钧两个人在努力。很多人都在奋斗,有张居正、也有别人。
也许我们不会输呢?
或者说,就算我们输,至少不会输的那么难看呢。
“我说我们会输了么?”朱翊钧一摊手,“我只说照开租界,可没说咱们不开炮!”
老子的意大利炮都拉出来了,总得试试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