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虚山。
这是千百年前的战场,在此间陨落的妖魔人无数,葬着无数骸骨。阴郁苍白的雾气弥漫充斥着视野,陡峭凶险的奇山上布满诡异的白影,常人压根无法靠近。
有些是无后人徒弟捡尸,有些是直接葬在此处,而有些……
在那云雾弥漫充斥视野的最高处,一身红袍的穆怀瑾袖手站在那里。漂亮的脸蛋布满阴云,果然,那人的墓室被开了。
他的眼眸清亮,慢慢抬眸看向极遥远处凝聚起来的虚影,烈火如歌环绕在他的臂膀,穆怀瑾冷冷说道:“沈刀月——”
虚影抬头。
穆怀瑾铁青着脸色说道:“兄长的墓穴,与你有关?”
沈刀月浑身漆黑,掩盖在残雾里,压根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有冰冷的声音,“此墓已开三年。”
穆怀瑾的脸色更难看,听着沈刀月这话,必定是比他先到一步。
可三年……怎可能!
他们分明在裴轻侠的墓穴旁布下禁制,怎会在三年后才有所感觉?!
就在他们短暂对话的时候,忽而一闪,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看着正在对峙的两人,理也不理地消失。
不到一瞬,她的身影重新出现,“是从里面挖开的。”
穆怀瑾斜睨她一眼,“你不是闭死关了吗?”
女人幽幽说道:“那你又为何出关?”
两人齐齐闭嘴。
若不是感觉到了裴轻侠的墓穴被人动过,他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度聚首,尤其是对面那黑黢黢的身影。
——魔尊沈刀月。
穆怀瑾冷冷说道:“沈刀月,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残影已经自动溃散,冰冷淡漠的声线毫无情绪。
“以他那时的身体,猜猜他还能活得几时?”
穆怀瑾怒意上头,抬手便是数十道火团,只是砸中的仅仅只是虚影,并非实在。沈刀月压根不是真身前来,那不过是他一道虚影。
女人感应到了更多人前来的行踪,低低叹道:“怀瑾,若是……”
穆怀瑾冷冰冰打断她,“你听那妖魔胡扯?当年兄长是我等亲眼看着下葬的,怎可能死而复活?”
那宵小最好收紧皮,不然他必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女人猛然抬头,在他们身旁,已有数人,首当其冲的道长铁青着脸色说道:“他的墓,是哪个杀千刀的敢动?!”
那吞吐山河的愤怒几乎席卷了浮屠虚山的上空。
…
裴轻侠站在山门前打了个寒颤。
他默默摸了把脸,最近体内溃败之势已经逐渐止住,难道还会受这小小罡风影响不成?
穆怀瑾这位老祖居住的地方位于云端之上的山巅,缭绕的云雾与寸草不生的光秃秃山峰实在不相符,永无止境的罡风几乎断绝了一切绿意的生机。唯独山峰顶上占地甚广的仙居别有不同,入眼让人震撼,云深不知几何房屋居所。
引着裴轻侠入内是一棵被穆怀瑾点化的树精,长发飘绿,浑身乃是绿意葱葱,相貌温顺清秀。他笑着说道:“老祖的性格有些风风火火,不是故意将你抛下的。”
半日前,穆怀瑾随手将裴轻侠丢在这山门前。
他等了些时候,唯独冒出个树精来说话。
裴轻侠哪里不知道穆怀瑾的脾气,心里一笑也只是面上带过,反倒是与树精套起话来。
“……不过百年前,老祖坐关已经留下话来,除非有妖魔再度袭来或有灭世大祸,不然不得招他出关。不知近来,却是为何出关?”
树精无意间提及的话让裴轻侠忍不住顿了一顿。他稍显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但又摇头。若是他们在自己的墓穴旁下了禁制,不该在三年后才触动。
只是没想到这清风剑阁,居然有穆怀瑾坐镇。
穆怀瑾与裴轻侠是异姓兄弟,他们的父辈早就相熟,甫一出生他们就为兄弟,后来裴轻侠踏上修行道路,穆怀瑾也如是。除了穆怀瑾,裴轻侠的相交好友也有数人,只不知道他们现在四散在何处。
树精问过裴轻侠先前是作甚,得知他是外门弟子后有点为难。
清风剑阁分为内外门,内门弟子是打小收进来的,本身资质卓越又是从小打根基,与外门自然不同。外门弟子则是凡间有仙缘的凡人,入得清风剑阁,若是能受得住磨炼,在各种日常吃食与磨合下,有些人能够激活出第一缕灵火。
只有激活了灵火,才可能登上仙途。
不同人的不同灵根属性各不相同,也是扫帚不能互换的缘故。
正常外门弟子燃了灵火,再过了心性那关,就会按照属性不同分到内门不同剑峰去,一边做事一边开始在教习堂学习修炼,老祖直接跨过种种选了裴轻侠跟在身旁,一时间树精也拿捏不准老祖是要作甚。
树精道:“既然你刚刚点燃第一缕灵火,左不过老祖还未有吩咐,等老祖回来前,我且与你一些基础的书籍瞧瞧。”
裴轻侠谢过树精,抱着一堆书籍卷宗回了树精安排的落脚处。
等关上门,裴轻侠将那一摞卷宗放在桌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边笑边踱步,在心里想道:“怀瑾如今在清风剑阁的地位非同一般,只是性子还是如此。”他摇了摇头,望着窗外陡峭险峻的山壁,脸色逐渐淡了下来。
他醒来后,除了体内的空当与荒芜的记忆,最深刻的不过自己死前的画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一在裴轻侠的眼前闪过,他叹了口气。
罢了,那些不过前尘往事。
虽然穆怀瑾乃清风剑阁的老祖是一桩意外的事情,但是裴轻侠暂时还是不打算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情况。一来是此事过于蹊跷,二来……也算是裴轻侠的恶趣味。
不晓得那小子要花多久,才能认出他来?
这空出来的日子,裴轻侠在树妖的带领下,开始慢吞吞了解最近千年的历史。
过去三年,裴轻侠身体空耗,又有长老暗中观察外门弟子。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也甚少与旁人说话,只有一个何定铎这小辈勉强入眼,偶尔点拨几句。
这落下来的历史补课,直到入了此间,才开始补上。
穆怀瑾这位老祖并没有与外界一些人族一样厌恶妖族,或许是这树妖乃是他点化的缘故,这满仙居并未阻拦他,任由着树妖大咧咧地带着裴轻侠进进出出,还搬走不少讲究历史的书籍。
这些时日,他就听着那些虚影讲古。
如这日。
裴轻侠摊开一卷,就着眼前浮现出来的虚影听课。
“……就说那苍凉派的白鹏道,入派不过一千三百年,就一跃成为门派大弟子,无人敢忽视……”
“咳咳咳——”
裴轻侠听了好些日子的补课,今日这刚起调的一句,就让他呛到了。
白鹏道?
他玩味地琢磨着这名字,好笑又有趣地摇头。
原来他也成为了执牛耳的大派弟子了,这种感觉当真是稀奇。在裴轻侠的记忆里他们都还是那青涩的模样,如今一个个却都成了大门大户的弟子,与从前截然不同。
那些少男少女的青涩回忆,怕是只在记忆里深藏。
“我更喜欢穆老祖!”
“白鹏道好讨厌——”
“你要叫人家老祖啦,那可是和穆老祖一样的大能。”
“可是穆老祖不喜欢他!”
“也没瞧着白老祖喜欢穆老祖就是了——”
裴轻侠:?
他听到不少细碎细嫩的嗓子在窃窃私语。
“我,我喜欢,我喜欢沈刀月——”
在那一把吵闹的喧哗里,一个尖细的小嗓子横空出世,把其他说话的声音震慑住了。
“!”
“??你个叛徒!”
“那是魔族,你怎么能喜欢魔族?”
“可,可我是妖耶,为什么不能喜欢妖魔?”
那把声音委屈。
“确实,妖魔妖魔,妖族为何不能喜欢魔族?”
不知何时,裴轻侠靠在窗边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啊——”
尖叫声起,底下处在一块的小嫩草们突然都长腿跑了,绿油油一片泱泱冲出去的样子,让刚进门的树精有些摸不着头脑。
裴轻侠笑得前俯后仰。
大笑时的他,苍白的脸上飞着红,仿若那病弱之气也散去了几分。
“沈刀月是什么人?”
裴轻侠卷着手里头那卷书,笑着问道。
树精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外门弟子,分明岁数比他还小,却莫名有种在他面前可以放松一切的依赖包容。他扯着长长的青发,跳上屋檐说道:“他曾经是人族的希望,但是后来他背弃了人族。”
裴轻侠挑眉,手里拿着的卷宗不轻不重敲在窗棂上,摇头。
树妖好奇地问:“为何摇头?”
裴轻侠道:“背叛?沈刀月现在入了魔?”他提起沈刀月的态度很平常,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老熟人,也不像是传说中尊敬的人物。
沈刀月……
在裴轻侠记忆里,沈刀月可非一般,与他相伴的记忆往往是暴烈残怒的交手。然虽然两人相性不好,可在那个时候,裴轻侠最信任的人也唯独是他。
沈刀月是云上剑宗的不世出天才,在千多年前可是如宝如珠的存在。与野门野派出身闯荡的裴轻侠不同,云上剑宗是延绵至今日的古老大物,这样的出身……沈刀月为何会投身魔族?
甚至以人身登上魔尊之位。
裴轻侠不太信,却也觉得情理之中。
他那般人物,走到哪里都绝非池中物!
树妖紧张地嘘声,“不要叫他的名讳,要称他为魔尊。”他认真告诫裴轻侠,像是曾经发生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情。
“魔尊是在一剑霜寒陨落的时候背叛人族的。”树妖开始了他的故事,“当时人道飘摇,正是一剑霜寒庇护了当时人道渺茫下的唯一生机。”
那位惊才艳艳的人族修士为了庇护住人族微弱的火苗,在四荒内强护百来年。
他擅剑,如寒霜横扫一域,无人可挡,方才有这一剑霜寒的称号。这样震撼强压人世间的奇才,最终还是在妖魔的夹击下陨落。
击杀他的人,正是沈刀月。
树妖叹息着摇头,“说来,他的名字与你倒是有缘,你也姓裴。”
——我姓裴,你叫我裴贰就好。
这是裴轻侠从醒来后就用的化名。
裴轻侠在听到那所谓“一剑霜寒”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嘴角抽搐,听完故事后更是麻木,“裴?他叫什么?”
这是什么名号?!
“当然是裴轻侠——”
“你姓裴?”
两道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却把树妖惊得从屋檐跌下来。他整个树倒着插进地里,惊慌下一半化作本体,眼瞅着一颗半人粗的树根扎在地底,木木地裂开一个豁口。
“穆老祖……”
眼前这烈火如风的浓烈男子不是穆怀瑾,又是哪个?
一直敲着窗边的卷宗动作停下,裴轻侠将东西归置到一边去,行礼说道:“裴贰拜见穆老祖。”
“裴贰?”穆怀瑾漂亮的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神情来,昂着下巴问道:“那壹呢?”
这奇怪的问题噎得树精纳闷,却见那青衣人还能笑出来,眉眼透着少少的趣味与好顽,不紧不慢地说道:“回穆老祖的话,大概是壹死了,方才有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