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关系好,但不默契的人。”
裴轻侠轻快地反驳。
“那是自然,可默契总归比关系要好,还要更难罢。”霍磊凝眉说道,“只是……不管他们曾经的交情是好是坏,魔尊最终还是背弃了一剑霜寒,背弃了人族。”
“背恩忘义!”
许久蔡冷冷斥道。
裴轻侠原就对这重塑记忆过往的场景没有出半分尴尬,反倒是有些难忍他们称颂的话语。
尤其是许久蔡。
看不出这先前总是凶巴巴的臭小子居然是说得最多的那个,溢美之词流露于表,把裴轻侠吹得那叫天上有地下无,然后疯狂辱骂沈刀月,完全没看出半点对魔尊的畏惧。
不过端看许久蔡说话时额间的虚汗,该有的害怕还是有,但骂,还是要骂。
裴轻侠:……
骂沈刀月他没意见,夸他,就不必那么疯狂了。
耳朵不堪承受。
柳如冰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模样,与裴轻侠他们说道:“莫要理他,他非常敬仰一剑霜寒,所以对魔尊……”
他省去了后面的粗鄙之语。
霍磊好笑地说道:“这也正常,四荒内怨恨憎恶魔尊的人族修士,又何止一人两人?”称呼他为魔尊,乃是恐惧,害怕,敬畏,却基本没有憧憬之意。
裴轻侠看着外面的天色,随口说道:“因为他背弃人族?”
“更因为他杀了一剑霜寒。”许久蔡脸色阴沉地说道。
当时正是最险要的时间,人族遭此大祸,险些一蹶不振。
裴轻侠微顿,他着实从许久蔡这小孩身上感觉到长足的厌恶,这厌恶并非一分二分,而是浓郁到几乎成为本能的惯性。
时,人族敬爱撑起一族危难的强者,却更恨背刺的叛徒。
霍磊蹙眉说道:“……为何妖魔要反其道而行之?若他们当时都把人族逼到北荒尽头,那为何不直接率领妖魔大军压境?虽然人族有如一剑霜寒裴轻侠和当时的魔尊沈刀月这样的人物,可双拳难敌四手,总不该毫无办法?”
他不忍气氛冷落,却聊起了更严肃的话题。
裴轻侠用豆子砸他。
在那过往的景象消失后,破落的酒肆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正如裴轻侠所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小心踏进,只要不说话不乱动,那一切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可安详观看。
“灵气浓郁增长,对人妖魔三者其实都有利,然对人族的滋养却是最显而易见的,”裴轻侠懒散地说道,“故,此乃顺天道而生。”
假借外物之手,总优于亲自动手。
若是人族兴旺乃天道既定之果,那阻挠其兴盛之祸归罪下来,因果反噬,总归是麻烦。
柳如冰淡淡说道:“自欺欺人,若天道有感,是非错对还能蒙蔽吗?”
众人沉默。
裴轻侠笑着摇了摇头,“该歇了。”他出声打破奇怪的静默。
别处也就罢了,在这最深处是不会有任何生灵会来打扰,当年裴轻侠布置的时候,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确定酒肆内再无任何动静,霍磊等人才纷纷闭眼打坐。
须臾后,裴轻侠确定屋内这些小孩都在入定,方才睁眼。
他们方才讨论的事情要说对裴轻侠没半点影响,那也是虚言。只不过他却无法感同身受,尤其是话及他与沈刀月的生死仇杀时,他更像是个局外人。
裴轻侠摇了摇头,想起旁的事情。
他记得,寻宝鼠说这最深处有东西。而他抵.达的时候,也确实感觉到这里有些微妙的变化,只是带着霍磊等人不太方便,因此他才让他们留在酒肆内看了一出过往,只要对剑道稍有天赋的孩子,看完后必然需要静坐消化这一次所得。
短则一日,长则三天。
这时间,够用了。
裴轻侠悄然出了酒肆。
酒肆外大雪纷飞,旗布染红,乃是皑皑白雪里最清晰的色彩。
他记得,当时整个酒肆的人族,就只活了一个小二。而他在被强迫做了两三日人食后,就已经奔溃发了疯,而后被他们葬在了……
裴轻侠冒着风雪慢慢走。
等到走到记忆里的坟包时,却没有看到当年他们立下的无字碑。坟包也不是那个坟包,坟包前的墓碑换作白玉,正上书“裴轻侠”三字。
笔底龙蛇,刚硬苍茫。
是沈刀月的字。
裴轻侠嗤笑了声,在“自己”的坟包前盘膝坐下,并指去摸那白玉。
指尖甫一触到白玉墓碑上的字迹,那字便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化成墨流在墓碑上游走,其姿矫健如龙,甚至还能听到浅浅的龙吟。
字迹上涌现出熟悉的力量波动。
旋即那墨迹竟脱离了墓碑,一一爬上了手指,最终在裴轻侠的手腕上落了座。那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小小淡淡的手链,可是凝神去看,却能看到那是由无数个“裴轻侠”编织成的墨字链条,牢牢锁住了裴轻侠的手腕。
裴轻侠手腕微热,那便如同确认印记,而后墓碑自动开裂,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缓缓步出。
面容俊美,却冷极,神色漠然。
他身上干干净净,莫说冷冽杀意,就是时常环绕的剑意也不存,平和之中,却又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晦涩,如同遮上一层灰沉的面纱那般看不清楚。
与裴轻侠记忆里截然不同。
——沈刀月。
虽然早就有所猜测,可是在看到眼前之人,裴轻侠还是忍不住蹙眉。
疯子!
眼前是沈刀月,却又不完全是沈刀月。怨不得寻宝鼠拼了命也要从最深处逃出来,原是这里寄居着沈刀月的一魂!
如何不惧?
三魂七魄乃是人之根本,有别于妖魔的存在。纵使沈刀月尊为魔祖,却也不可能摒弃自己人身之根,而天魂主意识,更是三魂里最重要的一魂。
识得天魂,便如识得沈刀月本尊。
他居然将这样重要的一魂轻轻抛却在古镜,长至千年,而三族四荒怕是无一人知晓!
如何不疯!
“心里骂我?”
最先开口的,居然是沈刀月。
他随意地在裂开的墓碑前坐下,倚靠着半边碎石屈起一条膝盖,浓黑的眸子注视着裴轻侠,淡然如同从前每一次碰面。
好像千年流逝的时间,从不曾出现一般。
“不骂你骂谁?”裴轻侠闲闲说道,还瞪了他一眼,“在我的地盘上搅得风生水起,你倒是好有本事。”
方才霍磊他们所看的内容确实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九真一假。
有一处不对劲。
当年裴轻侠和沈刀月确实联手斩杀了大妖蝎女,然两人身负重伤,可没有那么干脆利落地离开。
最终避入了附近的隐秘居所。
彼时两人相看两厌,除了交流剑术和对弈下棋的时候,基本上不说话。
小二的尸体,也是他们出来后帮着收尸的。裴轻侠至今都惦念他那一手厨艺,可惜妖魔当道,总有这般命薄缘浅的人。
修改记忆的人不会是裴轻侠,那自然只会是沈刀月。
沈刀月:“你还记得多少?”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裴轻侠立刻就明白他在问什么。
“不如先说说,你是何时将你的天魂丢到古镜里?”
这个节点好生古怪,古怪到了裴轻侠心里升起一种毛毛的感觉。
沈刀月:“清风剑阁决意在雾池山开山立派后,古镜重回穆怀瑾手中前。”
他回答得非常流畅,仿佛在心里曾经编排过千八百遍这样的回答。
裴轻侠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更明显了,难道是相隔千年,这崽种突然会说话了,开窍了,不膈应人了?
沈刀月答得极快,裴轻侠反而有淡淡失落,“……基本都记得,除了我是怎么死的。”没滋没味。
这人眼光还是那么毒辣,刚与裴轻侠碰面,就觉察到他记忆不全。
裴轻侠自墓中醒来,耗费时日离开墓室,而至清风剑阁,一共花费了他一十八日的时间。在这一十八日内,他将自己全部的记忆都一一检查过,最终发觉自己唯独忘记了死前种种。
他什么时候死,为何而死,这起因、经过、结果,在裴轻侠的记忆里全然不存。
只闻呼呼衣袂风声,裴轻侠掌刀砍在沈刀月探来的手腕上,另一种手反握住手指,动作间摸到光滑细腻的掌心,他不先觉这暧昧的相触,反倒冷下脸来,“你放弃你的剑道了?”
迫于姿势,他们两人靠得比之前还要近了些。近到裴轻侠几乎能看清楚他纤长浓密的睫毛。
沈刀月那种俊美,是锋芒毕露的利刃。像刀剑,美则美矣,更易伤人。
他深邃眉骨下流露出不加任何掩饰的淡淡笑意,只是笑意里还藏了点别的东西,“此间种种诡异,然你最想问的却是我是否弃了剑道?”
裴轻侠脸上的伪装在沈刀月出现时早就悄然褪去,他长得好看,不带任何表情时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漠,再被夜色朦胧了几分,便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然呢?”
他眼神微微发暗,浅而淡薄的嗓音说着仿如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问,杀了我的人是不是你?还是问,你为何要背弃人族?”
如此疯癫,如此古怪,如此偏执。
长足的停顿后,沈刀月低语。
“你可知,虚镜一直在勾连着内外。”
牛头不对马嘴。
忽而明了过来个中含义,裴轻侠的眼睛猛地睁得又大又圆。
沈刀月终是笑了。
裴轻侠:……
“镜儿!”
沈刀月:吓一吓他。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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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