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除夕颂词,德怀过来传旨,让程晏主持,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玉禾殿上下因此手忙脚乱,又是准备衣物车辇,又是备膳确认流程,好在车辇从宫中驶到高阁,程晏下车后,张子安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傅!”小太子见到他太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颇为期待地唤了一声。
张子安面容平静,先瞥了我一眼后,应了程晏,对他道:“太子,登阁颂词吧。”
程晏点了点头,先踏一步上去了,张子安和尹舒随后,接着早等着的一众大臣也依次踏梯登阁。
我在下面等着他们,听着周围百姓山呼“千岁”,看着那个小孩子规矩又守礼,自带了一身华光。
我眯起眼睛,忍不住弯了嘴角。
筵席已经在宫中备好,只等太子祈福后便可带着众臣进宫,今日程晏没有出任何差错,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下来时忍不住向我眨了眨眼。
小孩子身后跟了一众大臣,我自然得规规矩矩,微笑地伺候他上了车辇,才对程晏道了句“太棒了”。
一队车马进了宫,外界的喧嚣仿佛一瞬便被阻隔在外,我观察程晏,发现小太子自入宫后情绪忽然便低落下来,不由问他怎么了。
程晏没有瞒我,诚实道:“父皇病重,我为他主持,本来以为是帮他分担,可刚才忽然想:待在宫里的父皇见不到外面的热闹,会不会觉得孤独啊?”
我一愣,万万没想到程晏会这样想,还没说什么,马车忽然被叫停。
我大感疑惑,掀开车帘瞧向外面,见到张子安早下来了,正听身边的人说话。
那人佝偻着身体,赫然便是德怀!!
我震惊之余,张子安也瞧了过来,他对德怀点了一下头,后者便飞快赶着回去了,然后张子安走了过来。
“怎么了?”我问。
张子安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我听出他在尽量平稳声线。
“陛下口谕,让太子速去。”
这话一出,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程晏整个人都呆了,小孩子愣在原地,有些恍惚,还是尹舒拉了拉他,让他回过神。
“太傅,”程晏本能叫了张子安,“你会陪我一起吧?”
小孩子的恐惧显而易见,他从来没有见过生死,自然想有个人能陪着他。
他惶恐又无助,期待又信任。
但这次他太傅没有让他如意,张子安摸了摸程晏的头,眸光看向身后长长的车队,语气轻的似在叹息。
他说:“阿晏。”
张子安很少这样唤过程晏,因此这一声竟包含着太多温柔,他指引程晏:“你看——”
程晏顺着张子安指的方向一看,见到诸位大臣的马车跟在身后,规规矩矩停下来,因是才入宫门,所以最后的马车已排到了宫门口。
那么多辆马车,那么多人。
他们都不明白为何会骤然停下,有的探出头正在不解发问,有的规规矩矩坐在马车上等,有的已经下车,三三两两相互问了声好,瞧见了张子安的方位,往太傅这赶过来。
张子安缓声道:“还有很多人,很多事,等着我……阿晏也该做好自己的事。”
程晏便小声哽咽了下,但小孩子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嘱咐他太傅:“孤先去父皇寝殿,等着太傅。”
张子安微一颔首,马车重新行进,我看着张子安伫立在原地,同已到他身前的几位大人交谈,神情从容不迫。
明明前一刻他也有慌乱,但下一刻便收敛了所有脆弱的情绪,让我清晰地认知到:他是太傅啊,是天子近臣,是运筹帷幄、决掌朝局的恢弘栋梁。
我放下车帘,心中对自己说:我不担心他。
我随着程晏到了御前,发现殿里竟然没有旁人,只有德怀安静地守在一边。
尊贵雍容的帝王,没想到最后竟也是风烛残年的衰败模样。
我本不欲见到陛下,想在殿外守着,但程晏路上早提过让我到时站在他后面,我看着小孩子佯装镇定的样子,忽然便不忍心。
于是我也进来了,看到陛下行将就木的模样时,毫无疑问,想到了娘娘。
我闭了闭眼,想陛下其实是位很好的帝王,但是他对娘娘、对翠枳都不够好。
因为这些,即使我很感激他饶我一命,但是如今他垂危了,我却大逆不道隐隐从心中生出来一丝喜悦,像杂草从石缝中破土而出,风吹不折。
我又惶恐又无畏,将头垂得更低。
我听到德怀轻声唤醒陛下,听到陛下近似喟叹唤程晏过去,嘱咐他日后要做一位好君主,要听太傅的话,要采纳其他臣子的意见。
程晏连连点头,无有不应。
又过了一刻钟,张子安领着众多大臣求见,陛下应允了,我悄悄抬了头,见到很多人都踏入这座寂静的殿,但却像提前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喧闹,只安静、恭敬地注视着他们的君主。
陛下已经气若游丝了,但是张子安上前时,他仍然费力地握住了太傅的手。
帝王威严尤在,只是眸光闪着细微的光亮,他定定地与自己的臣子对视,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思量,最后他叹声道:“子安,交给你了……”
交给张子安什么?满腔的抱负?未实现的新政?还有尚且稚嫩的幼儿?
我等着陛下接下来的话,却只有一片寂然,但张子安却像是都懂了,他应承道:“臣遵旨。”
无形中,有什么东西,被张子安接了过去,陛下上扬了嘴角,舒了口气,但下一刻,陛下的眼角便有泪水缓缓流下。
我惊得浑身一颤,不可置信般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想: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原来也会流泪吗?
我有瞬间的失神,耳边隐隐回响起陛下最后一叹。
众人次第匍匐,行最周正的拜礼。有位官员急急奔出,须臾,远处丧钟声起,相比我记忆中的每一次都绵长低沉。
钟声持久不歇,带了点哀婉,覆盖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告诉百姓们一位帝王的陨灭。
我同众人一起跪拜在地,磕头送别这位功绩卓悦的帝王,初春虽至,仍觉寒凉,额头贴着大理石地面,我感受到从地底溢出的凉意。
我忽然就想到了许多往事,想到有一次天光倾下,陛下看娘娘堪称温柔的目光。
……原来那样静谧的时光,已经离我许久了。
我忽然忍不住叹息一声。
一代帝王的陨灭停滞不了时间,张子安扶起在旁呆呆坐着的程晏,与诸位臣子商量陛下的后事,以及新帝登基的良时。
而德怀找到我,让我陪他去收拾陛下的遗物。
到了里间,德怀轻车熟路地打开一个个格子,而后他捧出一件衣裳发了呆。
我过去瞧,认出那件青衣,愣了一下:“没想到娘娘为陛下做的这件衣裳到现在还留着。”
德怀缓慢叹道:“是啊——陛下的东西,老奴都好好帮他收着呢!”
我默了默,忍不住问:“后来陛下有穿过这件青衣吗?”我想自己到底还存了些奢望,企图从这些细枝末节间窥得帝心。
但德怀摇了摇头,他慢慢站起来,一边站起,一边叹气,将这件青衣和另外一些东西都轻轻放入朱红箱子。
伴君多年的老人开了口,语气很沧桑:“咱家陪陛下这么多年,还是不怎么会揣测陛下心思。这些东西,陛下一次都没有提起,可老奴一直存着,陛下知道,却没有怪罪。”
“我想……现在把它们收拾起来,与陛下葬在一起,想来他也不会怪罪……”
我低头看德怀放进去的物件,发现其中有支金光灿灿的牡丹簪子,这显然不是陛下的,或许是他那位心上人的旧物。
我问道:“这个是什么?”
德怀见了那簪子,笑了一下。
“这原本是要送给娘娘的,内府打好了簪子,先呈到陛下这来给他瞧一瞧。当时陛下盯着这簪子不说话,良久才道这簪花里胡哨,与娘娘并不相称,便把它扣下了。”
我愣了神。
记忆中,娘娘确实有一支牡丹簪子,比这个小很多,她却很喜欢,总也舍不得戴。
翠枳曾说过,是因为那支易丢的小簪子是有年陛下夸赞牡丹衬娘娘,让人打造好送来的。
原来在送来前,还有这样的小事,我想帝王心思,果非常人能揣测。
“德怀,”我瞧着德怀收拾妥当,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德怀已经在宫中蹉跎大半辈子了,我看着德怀白眉稀疏,很想让他出宫去过过寻常人的日子。
于是我忍不住提议道:“出宫吧?”
我盯着德怀,他暗沉的眸光未曾闪动,不出我所料,最终他固执地摇了摇头。
“出宫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德怀轻声叹气,“杂家已在宫里待了半辈子,人在哪里不是活着?”
陛下的遗物并不多,德怀已经收拾好了,他抱着那个箱子,走了出去,声音悠悠的,传入我的耳中。
“若太子还念旧情,老奴想在他身边,好好看着他。”
他年老体虚,竟然比陛下活得长久,不如便替自家主子看着小太子帝位稳坐,国泰民安。
我有些伤感德怀的执拗,但心中又松了点气,得到了一点故人未曾失去的慰藉。
前殿百官山呼,隐约有声音在念着陛下的功德,鼓声间或一击,伴着低低的木鱼声。
我出去时,发觉寝殿内笼罩着一层有序的安静,入目皆是雪白,臣子们的袖上都系了一条白绫。
尹舒此时走过来,默然为我系上白绫,我瞧了瞧,发现这个小孩子眼眶也红红的。
还未等我出声,尹舒开了口,道:“方才陛下洗漱更衣完,已经入棺椁了……在正殿,父亲和太子都在那里,这边等念完颂词,各位大臣也跟着去正殿了。”
我听到最后,应了声,安静思考了许久,对尹舒说:“那我先回玉禾殿。”
这里并不需要我。
路过正殿时,我忍不住瞧了眼,发现殿门大开,一个黑漆描金的棺椁静然安置在正中。
程晏正跪在陛下棺椁前的蒲团上,这个小孩子一身白裳,低垂着头,显得很落寞。
张子安在他身侧,他比我多了一个白色官帽。
我跪下来,遥遥给陛下磕了几个头,站起身走了。
天尚未亮,雾气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