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樊哼着小调儿,摇晃着手中的茶杯,时不时品上一口,赞叹一句“好茶”。
他端起茶壶正准备往杯中添一盏新的,被破门而入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没端稳,砸了自己的脚。
“清珏,你脸色不大好。”卫樊极快作出了判断。
聂清珏不语,只是将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打开。
卫樊忽然明白了聂清珏为何这副表情,他并不觉得心疼,且毫不吝啬自己爽朗的笑声,“抱歉,殿下,好像戳到你的痛处了。”
聂清珏并为因此动怒,他郁结的情绪完全来自于往事。他至今都记得,他因领了皇上的差事,二日不吃不喝,回到东宫林挽碧恰好做了枣泥糕,他饿得要命,她偏偏在此时到处赠人,全东宫的人都拿到了枣泥糕,除了他。
他不是非要那一块糕不可,他不明白林挽碧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只是将他忘了。没来得及问清楚,大批的事务堆了起来。
那时,恰逢卫樊回帝都述职,借机探望长姐静端皇后时,也得到了林挽碧的款待。卫樊实在没想到,这点小事聂清珏能记这么久。
“清珏,喝口茶,静静心。”一般他比较容易上火,此刻对聂清珏说这番话,卫樊心中有一种报仇的快意。
独在异乡,隐姓埋名的这些年,每每想到自己离开得仓促,留下毫不知情的林挽碧独自在帝都,聂清珏心中满是愧疚。
他从前思考了很久自己对她的感情,答案快要呼之欲出的时候,一切都来得突然,没有来得及宣之于口的话,终究成了日日都会想起的遗憾。
林挽碧是他认定的,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她端庄娴静,做事井井有条,是受皇室认可的太子妃。她小巧漂亮,像北境雪地里映照的朝阳那般明媚又晶莹剔透。
她真的很好,聂清珏无数次这样想,而自己像一团烂泥,泡在北宣朝堂上的池子里。
想到这次重逢林挽碧说的那些话,以及说话时伤心欲绝的表情,聂清珏胸口又闷又酸,他甚至连真实身份暂时都不能透露给林挽碧,无从解释也给不出解释。
同时,他觉得匪夷所思,林挽碧怎么会以为她喜欢裳雪呢?
聂清珏最终还是把问题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如果当初再对林挽碧好一点,她会不会就没有这么难过?
他记得林挽碧曾告诉他,殿下,你的共情能力实在太差了,也许你们这种天生成就霸业宏图的人,是不需要体恤他人情感的吧。
不过没关系,他们来日方长。想到此处,聂清珏稍定了定心。
“殿下,殿下?”卫樊连唤了两声正在出神的聂清珏,问道,“这是怎么了?”
聂清珏敛着眉,稍稍从沉重的思绪中抽离出一些注意力到周围的事情上,他对卫樊说:“没事了。”
“哦。”卫樊对于后辈们的事情懒得过问,继续品尝着杯中的“碧螺春”。
聂清珏静下来喝茶的时候,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他端着茶杯问卫樊:“这茶是?”
“挽碧前些日子送来的。”
枣泥糕的食盒旁边摆着的,正是林挽碧方才捎给聂清珏的“碧螺春”。聂清珏并不想承认,他有一丝小小的不悦,直接起身对卫樊道:“卫将军,该去碎玉轩和红玉碰头了。”
明明离约定的时辰还有好一会儿,卫樊没明白一向沉稳的聂清珏今日到底在慌些什么,他连茶都还未品完呢……
今日碎玉轩闭门谢客,原因是其背后的老板云游四海归来了。碎玉轩明面上是帝都最大的风月之地,实则是一处贩卖信息的交易所,不同等级的信息则是不同的价钱,自从两年前碎玉轩的老板红玉宣布云游伊始,碎玉轩就等于向世人宣布他们撂挑子不干了。
这次红玉回来,不少得到消息的人也前来拜访,真金白银地上赶着给,老板却不是很领情,最终只做了几位权贵的买卖。
伙计来到碎玉轩后院的泉水处,便退下了,再往下就不是他该知道的了,自有下一批接应的人前来待客。
碎玉轩的机关十分巧妙,设计环环相扣。常宁将小伙计给他的一枚磁石掷向泉眼深处——此处直接通向底下暗室,磁石能激起暗室中的铃铛,里面的人听闻此声便知道开门了。
待常宁与卫樊顺利进入地下通道,红玉早已等候在这里。
底下灯火幽微,常宁摘下了面具,红玉不禁潸然,她跪下去行礼,情绪激动道:“殿下,没想到红玉还能见到你。”
常宁似乎不太习惯这种颇为情绪化的场景,生硬地咳了一声,不置一词,仿佛自己真的是个小哑巴。
卫樊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尴尬气氛,“红玉姑娘,地上挺凉,你先起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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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来。”林挽碧摇摇头,“我要等常宁回来。”
听到林挽碧这样说,青萝自觉大事不妙,联系到主子最近的反常行为,她开始怀疑挽碧是否真的对常宁将军有什么不可说的情感了。
“主子这天凉,饶是你身子骨再硬,也抵不住这寒气啊,况且你还没好全呢。”青萝苦口婆心劝道。
林挽碧倒也没再坚持,揉了揉酸软的腰,改坐为站,她清楚青萝在想什么,对她正色道:“我与常宁将军清清白白,不必想东想西。”
青萝离开之后没过多久,林挽碧打了今天的第一个喷嚏,她只当是有人在想念她,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她又接连打了无数个喷嚏。
暮色四合,本就不明朗的天已是一片灰暗,府内的路灯一盏接连一盏被点亮,挽碧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决定不再和身体负隅顽抗,起身准备离开。
“那不是挽碧那丫头吗?”卫樊指着前方一瘸一拐地身影道。
常宁当然知道是她,可他鬼使神差答:“将军看错了。”
卫樊打趣他道:“怎么看样子像刚从你这边走呢?”
常宁没再答话,安静地注视着挽碧的背影,路灯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之上,显得她越发落寞。她扭伤了脚,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滑稽可爱,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劲儿。
一直到挽碧消失在墨色深处,常宁才收回了目光,他心里的滋味不大好受,说不上来具体是怎样的情绪,心里泛着酸。
也许是因为林挽碧背对着他独身往前的那个姿势太过寂寞,令他想起了从前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的状态。
“舅舅。”常宁沉默良久之后,忽然低声说。
卫樊先是一愣,常宁鲜少这样叫他,偶尔心情郁结,才会找他以亲人的身份说说话,卫樊本心是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这孩子从小便被寄予厚望,耳边充斥着无数个“你应该做到”的声音,他习惯沉默,习惯达到这一个个“你应该”的期许。
他自小沉默寡言,拥有着超过年龄的聪慧与早熟,也就相应地少了同龄人的乐趣。他不习惯表达感受,不置一词埋头做手上的事情,让觉得他不行的人闭嘴,让对他充满期许的人欣慰。
虽然如此,他也从未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直到遇到林挽碧,她像下了咒,唤醒他前所未有的好奇。他轻而易举便被林挽碧蛊惑,就像现在,他快步上前,在林挽碧走进绮罗院之前拉住了她。
林挽碧被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错愕地回头便看到了常宁,她不知道面具之下是怎样的表情,从急促的呼吸中感知到常宁的紧张,落在腕上的手握得很紧,林挽碧拉扯了一番无法挣脱之后柔声问道:“常宁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聂清珏又再次回到“常宁”这个角色中来,他缓缓放开林挽碧的手,最终摇摇头。
他不能说话,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当哑巴很好。他在常宁这个身份中看到的林挽碧,和从前是那样不同,聂清珏有点心疼,太子妃的身份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禁锢了林挽碧的无忧无虑。
那她还愿意重新接受这个身份吗?聂清珏认为会,很坚定地认为,因为挽碧喜欢他,他从前因为这样或那样身不由己的原因冷落她的时候,她依然在他的旁侧。
“常宁,有事可以告诉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林挽碧察觉到他情绪的一样,遂将声音放慢放柔。
“哎呀,瞧我,你也没法回答我。常宁到我这边来坐一会吧。”林挽碧道。
这声“哎呀”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语调,像极了撒娇,在聂清珏的心上轻踩了一脚,对于林挽碧是否故意这样,他略带怀疑。
林挽碧推测,常宁可能遇到了些不顺心的事情,最近她对他格外亲近,可能从前他一个人太久了,自己的出现让常宁有了几分依赖。
请他坐下之后,她吩咐青萝准备了些宵夜,燃了熏香,坐下来准备同这个可怜的他谈谈心。
整个过程,聂清珏坐在椅子上,目光一直追随着林挽碧进进出出,他想要唤她一声。
屋里的灯火通明,林挽碧怕黑,她喜欢柑橘的味道,果盘里摆满了橘子,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片柔和的蜜色中。
林挽碧叮嘱了旁侧的侍女几句将她们请了出去,这才回过头来,她今日穿了淡紫色的水雾裙,将她的气质衬托得出尘,小巧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分布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之上,目光柔柔,眉眼清丽,薄唇轻启。
准备好开口叫他的聂清珏微微失神,再次讲不出话来。林挽碧祖籍苏州,标准的江南美人,他去过江南,又觉得林挽碧多了一点别的味道,不晓得是不是来了帝都后,受了些影响。
林挽碧缓缓将她一直持在手中的画轴铺开在桌面上,请他去看。聂清珏看画也在看她,打开画作的林挽碧仿佛打开了新的世界,她身上的那点儿味道也更加明晰——她眉宇之间带有的少年的英气。
“常宁,这幅画送你。”林挽碧轻笑一声,眼中似有流萤。
聂清珏认真看画,熟悉之感扑面而来,不知是否因为画的是他本人。取的是他挥剑指向墨竹的背影,旁边一行小楷“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他明白了,是这个绘画风格同他欣赏的一位书画家相似程度极高,他从前的宫殿中不少地方用了这书画家的作品作为装饰。
同时,他也明白了林挽碧对他的用心,她一定花了不少功夫练习,才能达到如今的水平,只因为自己喜欢。原来,他消失的这两年里,林挽碧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
林挽碧心想,常宁怎么还不夸我。这时,她怀疑自己幻听了,她似乎听到常宁叫了一句“挽碧姑娘”。
聂清珏叫得很小声,生怕红玉给他的药效果不佳,被林挽碧听出来,用了药之后声音沙哑得厉害,确认不会出现差错后,他对林挽碧说道:“谢谢。”
林挽碧愣住了,原来没有幻听,“常宁你怎么会说话了?”
聂清珏见林挽碧并没有起疑,彻底放下心来:“在下并非有意要欺骗挽碧姑娘,常宁声音难听。”
林挽碧并没有责怪常宁的隐瞒,对他道:“能够听到你说话,我很开心,不用见外,叫我挽碧便好,我在心里,已经把常宁当做是我的朋友了。”只字未提对于他的怜悯。
“画我收下了,谢谢。”聂清珏有些笨拙地整理,听到了林挽碧低低的嘲笑声。
“还是我来帮你吧。”林挽碧的嘴唇笑起来的弧度像猫,娇憨而具有感染力,她的十指瘦弱纤长,握笔处的茧清晰可见,飞快地将画卷好,动作灵巧。
“你都不夸夸我。”林挽碧佯装恼怒,“罢了,瞧你这憨憨的样子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我希望常宁不管身在何方,都能经得起风霜,也不要因为声音不好听就不说,上天给了我们表达的能力,要珍惜呢。”
从聂清珏这个角度,灯盏恰好照亮了林挽碧的整张脸,他想伸手触碰。
“谢谢。”他憋了半天只有这么两个字。
“的确嘴笨。”林挽碧笑着调侃道,笑着笑着她又认真了几分,“常宁,萍水相逢,认识你很开心,希望你也是。”
“嗯,很开心。”
聂清珏并不觉得林挽碧现在说的这句话就有多体面漂亮,他这样想的时候,不断地在脑中搜刮从前鉴赏书画的知识,以求思考出一个完美的评价,却听到林挽碧对自己说:“我要离开帝都了,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这下聂清珏彻底失语,他竟没有听说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