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巷外。
“快看天上!真的有龙!”
不知是谁先惊呼一声,而后所有人都朝空中看去。
只见金色云雾环绕而升,紧接着从巷中腾起一条银色长龙,于风雨雷鸣中飞入云间。
有人直呼他见过那金云。他不久前去过乾坤城,就见迎龙门前无端掀起一道滔天巨浪,湖下隐有白影游动,其中便伴着这金云,定是帝初显灵了。镇民听罢接二连三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朝空中那道银影低头敬拜,只闻数人低声认罪,祈求龙君原谅。
其中有一富家子弟打扮的人磕得最是勤快,后悔写了满脸。齐清轩远远望去便认出那人,是时常带头找他麻烦的那个。
他难得感觉心中一通畅快,转头朝洛凕定好的地方飞去。
*
“嗯……澜儿?”
洛凕突然想起什么,借着雨声掩盖,小声朝宋云轻问。
“你借清轩的法力能飞多久?”
“摔不死。”宋云轻云淡风轻地说。
“!?”
*
他们在离镇不远的荒郊野外找到了挂在树上的齐清轩。
好在人没什么大碍,就是斗笠不知掉到了哪去,面具也看着像差点一块飞了,要掉不掉地挂在脸上。洛凕匆匆踩着剑上去把人摘下来,放在地上扶稳了拍拍灰,左看右看确认没摔出问题,才松下一口气。
随后他回头看向宋云轻,微微蹙眉:“敖澜。”
这孩子分明故意的。
“……”宋云轻毫不悔过地别开视线,全当没听见。
李言清也看出来了:“……云哥还记着仇呢?”
宋云轻不吭声。
“清轩?!”这时齐清轩突然往前一倒,头抵在了洛凕肩上,惊得洛凕连忙把人一扶,语气着急不少,“怎么了?是不是太勉强你了?”
他心下一慌,只当是自己出的馊主意惹人不开心,便寻思起怎么向人道歉才好。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齐清轩竟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紧接着笑出了声来。
李言清一听也觉大事不妙:“遭了,齐哥真摔坏了?”
“哈哈哈哈……我觉得……”齐清轩笑得肩膀一耸一耸,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像很想憋住,但却越笑越开心,“我觉得,那些人的样子,哈哈哈,好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凕先是一愣,随后也放松一笑,便顺势摸摸齐清轩的头顶,温声道:“好了,先回去吧,还得问路呢。”
“对了,得先找找斗笠掉哪了!”李言清随后一拍脑门。
*
呼啸的**已经散去,天光晴朗,微风和煦。那方铜钱池里闪着波光,活水源源不断从中涌出。里头不知是谁后来放了几尾银鲤进去,在高矮水草间悠哉悠哉地游着,好生自在。
巷中已有不少行人,都是闻讯来看那出了龙的池子的。季家门前一时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河……”
顾管家若有所思地嘀咕道。
“虽然齐氏已经送了回去,但我们还得查查是谁将他投入河中的。”洛凕解释道,“万一是有人故意为之,贫道也不能坐视不管。”
“哎,天师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我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顾管家闻言连忙低头,又想了想,便有些歉疚,“只不过,我们也不清楚,那狗是从哪叼来的山神。”
吓都吓坏了,哪还有功夫寻思是哪来的。
“它平时就往镇外头跑,三天两头回来一趟,周围的河——估计都被它游了个遍……”
洛凕一听也犯了难。
要不干脆都沿着找一遍?
“说起来,季老爷呢?”李言清四处探探头。
被一提醒,洛凕也这才发现,确实从头到尾都不见季老爷的影子。诺大的季家,外头这会人声鼎沸,里头却只有顾管家一个人。
“老爷啊。”顾管家笑了,“他去跟人商量,要在镇上建山神庙了。”
李言清挑起眉毛:“整这么好?”
“虽然山神说不怪罪我们,但我们到底还是问心有愧的。”顾管家便又说,“可咱们一介凡人也做不到别的,怕山神看不上。所以大伙就想着,要不干脆给建座庙。”
“如此甚好。”洛凕笑着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齐清轩,“若是诚心悔过,齐氏自然是能听到的。”
顾管家笑得更舒心了,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李言清眼睛一转,趁着空隙轻手轻脚往齐清轩身旁凑去,再贼兮兮拿手肘捅捅人,小声调侃道:“哎,齐哥,照夜仙君亲自任命你当山神,你有什么感想没有?”
齐清轩隔着斗笠看了一眼李言清,而后语焉不详地说:“你过来些。”
这小少爷傻愣愣地真凑了过去。紧接着齐清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恶狠狠咬在了李言清肩上。
“啊嗷!”
一声突兀怪叫甚是惨烈,惊得洛凕和顾管家扭头看去,宋云轻也微微转过视线。却只见齐清轩站得端正仿佛无事发生,而李言清颤颤巍巍捂着肩膀,脸皱成一团。
“……言……小刘?”洛凕疑惑道。
怎么还会咬人啊……!李言清疼得呲牙咧嘴,心下腹诽,再使劲揉揉肩膀:“没啥,没啥,你们继续,哈哈。”
“虽然我不知道是哪条河。”见无事,顾管家便接下去说道,“但也许还有法子能找着。”
洛凕仍旧不太放心地仔细打量过李言清,看是的确没什么事,才闻声转向顾管家。一听还有办法,他稍有些意外,不禁眨了眨眼:“那便再好不过,但说无妨。”
只见顾管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其实,还有件事我没跟您说。”
这是件连季老爷都不知道的事。
当年那袋子被叼回来后,季老爷本是让他把袋子沉进池里,再把叼了袋子回来的狗送去宰了,找地方埋起来。
但那时,他并没有把狗送给屠户。
“那是小姐最喜欢的狗,从小陪着她长大的,我怎么舍得……”顾管家惋惜地说。
于是他便转而把狗带到镇外,偷偷养在外头的废屋里,还时不时去看看,给它送些吃的。那狗灵性是真灵性,好像知道自己不能往季家去了,便乖乖待在镇外,风雨无阻地守着那破屋,等顾管家来找它。
“管家的确是心善之人。”洛凕笑了笑,“万物生而有灵,它定会记得此恩。”
顾管家嘿嘿一笑,摆摆手:“嗨呀,哪要什么报答。看见它活蹦乱跳的,我这心就安了不少。”
“所以是说,狗子说不定能找到那条河?”李言清问完,又挠挠头,“可要怎么问它呢?”
“说到底,只是我一时突发奇想。”顾管家看向洛凕,“不知天师会不会有办法?”
“办法……”洛凕沉吟起来。
半晌,他转头朝宋云轻看去,只见宋云轻也在看他。
二人无言对视片刻,接着洛凕便拿定了注意,道:“先去看看它吧。”
顾管家却突然一慌,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么好让天师亲自动身呢!不如几位在这稍等片刻,我去把它给您带来!”
洛凕:“……”
“……那就麻烦管家了。”他心底暗自叹气。
平时亲力亲为惯了,一下还真适应不来被人这么供着。
*
那狗是真的大。
毛皮光滑乌黑,两耳直立腰腹纤细,四肢结实有力,长尾甩得像旋风,站起来快有一人高。顾管家才把它带进门,它直接冲上去把洛凕扑了一趔趄。
“哎!旺财!”顾管家一惊,赶紧上前,想把狗拽下来。
然而他那上了年纪的身板怎么拽得动这牛高马大的狗,只揪着脖颈子皮半天没扯动一下。这狗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见洛凕就兴奋得不行,后脚一站两只前爪往人肩上一搭,脑袋直往怀里拱。
“没、没事。”洛凕也不拦着,就任旺财往他身上贴,还伸手摸摸旺财的脖子,手法很是娴熟。
不仅结实,毛挺扎手,手感还是差了些。他心底想道。
李言清不为所动,看了半天才惊呼道:“哇,好大的狗。”
而洛凕身旁的宋云轻脸色越来越差。直到旺财凑上去要舔人了,他终于忍不下去,抬手一揪那狗的后颈皮,一把把狗仰面翻了出去,摔在地上发出声敦实的闷响。
洛凕看看宋云轻,又看看四仰八叉的狗,再看看目瞪口呆的顾管家,一时无言,表情有些挂不住。
“啊……这……”顾管家打着哈哈,“啊……没事,没事!这狗皮实,护法随便摔,随便摔!”
旺财被这么一摔,是直接摔懵了。它摇摇晃晃爬起来,夹着尾巴走到洛凕跟前,喉咙里嘤嘤呜呜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洛凕,委屈得活像个半大小孩。
“的确……很有灵性。”洛凕干巴巴地说。
他是不敢再上手摸狗了,他再多摸一下那他家孩子都不会乐意。
宋云轻再淡淡地瞥了一眼旺财,旺财旋即整条狗一僵,立马趴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再吱。这倒让李言清得着了空子。只见这小少爷摩拳擦掌正准备朝狗一顿摸,结果那狗看见他过去,唰地一下就弹开了,直往洛凕身后躲。
李言清:“……”
洛凕:“……”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顾管家先反应过来,陪着笑道歉:“这个,不好意思啊,旺财平时不怎么能见着人,有些太兴奋了……”
他又问:“天师觉得,它能不能派上用场?”
“嗯……”洛凕整理好表情,把拂尘揣正了,“多谢顾管家,它能帮上大忙。”
“哎,好,好。”顾管家点头哈腰道。
*
几人在院里和狗大眼瞪小眼。
顾管家一走,旺财便就这么趴在地上,尾巴唰唰地扫来扫去,一双眼睛直勾勾眼巴巴地看着洛凕。而李言清的表情那叫一个不甘心,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它怎么这么喜欢你?”
洛凕皱着眉思考半天,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便随口扯道:“因为我是照夜仙君?”
李言清狐疑地眯起眼睛,又问:“那它说什么了?”
“我听不懂。”洛凕答道。
“啊?”李言清纳闷一声,很是诧异,“可之前在尹府,你不是能听懂蛇说话——”
洛凕坦然回答:“我装的。”
“那你能听懂白原川讲话……”
“我和他很熟。”
“啊?!”李言清大声惊呼。
洛凕笑了两声,转而在旺财面前蹲下身去,再偏头朝它示意了一下齐清轩,问:“你还记得他吗?”
好像听懂了似的,旺财紧接便站了起来。它顺着洛凕的话走到齐清轩跟前,鼻子嗅嗅耸耸,不过一会,尾巴竟慢慢摇了起来,朝人叫了一声,吐出舌头哈哈喘气。
它认出来了。
齐清轩着实没想到,都过了十多年,这条狗居然还记着他,一下就能认出他来。一时无言,他伸出手去摸摸旺财的头:“……你当时是想救我吧,谢谢你。”
旺财又叫了两声,坐到地上,尾巴摇得更欢了。
再只听李言清愤愤地嘀咕道:“连狗都比这些人有灵性。”
想来顾管家提过的那条见人就往池边拖的黄狗,也是想让人去救救铜钱池里沉的龙。却无人明白它的意思,只道这畜牲一并中邪发疯。可它们又不会说话,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那我们休整两天就出发吧。”洛凕起身,顺势摸了摸旺财的背。
“凕哥。”李言清想起什么,又问,“那人的事……咱们不告诉季老爷吗?”
洛凕只摇头道:“他们那样珍惜季小姐,若是知道了,只会再次被仇恨蒙蔽好不容易得来的清明。散尽家财、染指歪门邪道,只要能找出那人千刀万剐,什么都做得出来。”
“季小姐希望他们放下,那便不如干脆让自己在季老爷眼中,只是一个不会游泳的柔弱女子。”
洛凕说罢笑了笑。
“何况,我也有账要找那人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