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过去了多久。
只是始终有一抹近乎皎玉般的白,不过齐腰高,紧紧陪在他身边。不分昼夜无论时刻,好像只要他一回头就能对上双尚还稚嫩的眼睛,巴望似的看着他。
许是在期待他说些什么,又许是只想再离他近些。那孩子光着脚,衣裳宽松单薄,几乎一动不动,唯独身后一条覆着白鳞的尾巴轻微摇晃,扫在银杏落叶间唰唰作响,急切,却还焦躁。
但他不记得了。
那条白龙究竟是从何时起,不再跟在他身后的?
——
“千百号人都在找你,恨不得剥鳞取血,伤成这样,还往回跑。”
“……”
“总不能是为我。特意捏个分身跑下来做什么?”
“……蔽日教。”
“就方才那些怪人?”
二人先后走在林中草径。洛凕背着衣袖领在前方,步调不急不缓。而随后那人,瞳中淡金已化棕黑,黑衣一并隐入夜色树影,唯有流云浪涛绣于衣上,细而不奢。待洛凕问过后,那人直至半晌才稍稍低头,闷出一句:“嗯。”
几句话间,前方隐现屋宅轮廓。是先前遭劫的镇子,不远可见烧灼残烟。
洛凕就这么径直踏入石板路往镇上走去。周围行人匆匆,屋宅多少受到损坏塌落一地砖瓦木梁,却似在洛凕眼中视如无物,只在有人迎面走来时才侧身避让。
而不出片刻,二人便到了那才刚扑灭余火的客栈。
只见里头狼籍不堪,桌椅翻尽,梁柱也是要塌了似的参差。柜台姑且完好,能供那胖掌柜趴在柜上焦头烂额翻着账本清点损失。似听见脚步了,掌柜把汗一抹抬头一瞧,见是洛凕,立马悻悻低呼一声,迎了出来。
“哎哟,道长啊,您没事就行,小店可不能再出人命了……!”谁料掌柜开口甚是欣喜,紧接又往洛凕身后寻了一圈,“但——那另一位小公子呢?”
这话叫洛凕一愣,飘开视线过一会才答:“……是情急之下走散了。他也有些功夫在身,无须担心。”
天知道他本是想回来赔个礼的,毕竟虽然情况紧急,但他还是一把火点了人家门面。没想到掌柜倒为人诚善,上来便这般关切,叫洛凕顿时不好开口,更是忍不住满是灼痕的二楼瞥去。
而就在此时,一直跟在洛凕身后的那人同样暗暗扫过一眼,不知看出什么,伸手掌心一翻托出个白绢布袋。
并几步上前放在了柜台上,动静颇为沉甸。
一时安静。
洛凕眼看着那袋子,迟疑开口:“澜……”
“就当赔偿。”那人淡淡道。
洛凕合上了嘴。
而掌柜刚要脱口的话也咽了回去,视线自从那动静之后便直勾勾定在袋子上,瞪了好一会,缓缓转向那人,又木上片刻,终于拍拍脸端出笑来,弯腰行过一礼:“哎,您这……事出突然嘛,我怎好找人讨赔呢,何况本也是要翻修的,不过是……”
“那就当住店。”却是洛凕先开口打断,话音刚落就拉过那人径直往楼上去,头也不回直奔最里那门扉唯一完整的客房。
“哎!两位!”掌柜见状惊呼,“至少在店薄上留个名!我好交代啊!”
“宋云轻。”那人被拽着往前,顺势回头答。
*
相对而视。
屋中好歹完整,不过陈设翻倒到处震下墙皮灰尘。洛凕坐在窗侧板椅上面色难平,宋云轻站在对侧门边一动不动。
一时死寂直到洛凕开口:“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宋云轻看着他,不吭声。
不对劲。
至少洛凕印象中,这孩子哪会一见他就这般拘谨。先前救他也是,好像根本不想碰他,刚站稳就退出去好几步远。一路跟下来更是如此,自始至终没多近过半步,却又不像嫌弃又不像生分,帮他赔钱倒自然而然。
虽然他还记不太起来,但这孩子显然有事憋着。
再度对视一会,洛凕道:“过来。”
宋云轻缓步走过来了。
洛凕又说:“坐下。”
宋云轻在另侧板椅上坐下了。
“有话就说。”洛凕顺势将视线转去,往人脸上仔细打量过几回,却也没瞧出什么名堂,“闷声跟我一路,眼都快盯穿了,我脸上血没擦干净?”
又是一段沉默。
见这模样,洛凕忍不住眉头微皱,满心疑惑间正要再问,只见宋云轻终于张开些嘴:“……那柄剑从何而来?”
洛凕恍然大悟。
原是因为那剑,害他还以为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
“先师遗物。”心下松了口气,洛凕收回方才出于探究几乎快探过去的身子,往窗边一靠叹出一声,“你叫宋云轻,我如今叫洛凕。区区一介乡野道士能拿到这种东西,我自己都还摸不着头脑。找你是顺路,我原打算去溯云巅的。”
此话一出,宋云轻那垂在地板上的视线转了过来,似莫名放下心:“溯云巅?”
“也是先师遗嘱。”洛凕答道,“怕我孤身一人,便托了信物叫我去寻投靠,谁料半途不顺,还遇到帮怪人。”
“我同你去。”却听宋云轻忽然道。
洛凕微微挑眉,转过头去只见那瞳中担忧,相视片刻一时似不知如何答话了,愣了好一会倒不禁笑出声:“分明好久不见生分成这样,还记得不放心我?下来一趟正事不顾,当心回去挨训。”
仿佛正被点中,宋云轻视线错开些许,也不吭声了。
“你这孩子。”一看这显然心底别扭的样子,洛凕也没了辙,便干脆起身去到人面前,语气缓下来些,“伤可还疼?我帮你看看?”
宋云轻始终垂着眸:“……不必。”
洛凕半蹲下来正到人膝前,又眨了眨眼,唤道:“澜儿?”
“……”
——
白龙年幼时鳞片尚还柔软,便总会不慎磕碰,留下些很快就会愈合的伤痕。
但那人仿佛每次都能闻见细末的血腥味,匆忙赶来,满心急切地问它疼不疼,还有没有伤到哪里。哪怕是它练剑时常有的划蹭,也总要叫它被翻来覆去好一番检查,直到唯一的伤口也被仔细治好,才是一句“下回小心”。
它其实不太明白。这些伤对一条白龙而言无关紧要。可当那温热的掌心抚摸过鳞片、它能顺势将脑袋窝在那人怀里时,它便又没开口问过。
“还疼吗?”
“……疼。”
“以后注意些。”
“嗯。”
“好孩子。”
白龙喜欢那个人的味道,所以它从不说别担心。
——
那些伤是狰狞的。
藏在干练黑衣下的伤口遍布身躯,像被撕扯过的残肉,未经处理,即便其实将要愈合也满是干涸血渍。直至宋云轻将外衣褪下,洛凕再笑不出来了,眉头紧皱间仔细扫过道道伤痕,半伸过手又怕碰得生疼,终是倒吸一口气。
他甚至不敢想,这孩子是如何顶着一身伤还回来找他,还能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了一路。乃至于只要他不问,宋云轻恐怕就不会多吐半个字。
“此事当真如此重要?”洛凕抬头去看宋云轻,眉间不缓,“伤成这样,你大可回去。”
“重要。”宋云轻只短短答出两字。
那眼中是笃定的,可洛凕并看不出宋云轻究竟为何这般坚定,却也叫他再劝不出话来。他只得收回手,暗暗在袖中握起拳,起身转向别处,不忍再去看:“……我如今法力不全,若非如此也至少能帮你……”
宋云轻平静地看着洛凕的背影,说道:“别担心。”
洛凕浅吸了口气,没再说话。
或许是他太过担忧。那孩子早已不像过去那般需要关照,他也的确太久不曾见到。他本来大可放手不管的,又何必如此急切追寻过来,来寻一条说不定不再同他亲近的白龙,过问不该再归他管的事。
或许是他一厢情愿。
“……那便莫要多留,早些解决。”洛凕将堵在心口的气缓缓呼了出去,浅声道,“至于我……正事要紧,你也不必过多分心。”
“……”
却再无回应,只听雨声渐起。
洛凕回头时正逢雷光乍过,阴云之间,只剩一抹金烟淡去。
这样也好。他暗自想道。
*
而客栈外,早已悄声聚集几列人群。
洛凕倚至窗边顺势观望,只见约有百人先后赶来,皆身着统一青衣,面戴金莲面具,遮去眉眼。不过几句话间,整间客栈已被前后围住去路,唯有正门空出行道。
见状,洛凕实则并不意外。那般动静,无论是镇上轰动还是方才宋云轻那两剑,也早该有人寻来。他们回来时未做遮掩,镇上修士众多,便更不乏有心之人额外关注。眼下这些人,恐怕正冲他而来。
心道向来倒霉,洛凕随后起身。
却正想是该束手就擒还是赶紧跑路,他紧接只听楼下传来道古怪动静。
“嘤嘤!”
那似是道叫声,听得洛凕眉毛一挑。再接着又是声惊呼怪叫,他听罢神情更为诧异。
“回是回来了,可凕哥……哇啊!你们干什么!”
几声闷响。
“……”迟疑片刻,洛凕还是动身往门边去,浅开条缝朝楼下窥望。
果不其然,是刘彦。
洛凕在那大堂中央瞧见人时,刘彦已被两名青衣人钳倒在地。除此之外,其脚边还有一道一道白白的影子,似正要往外窜去,也被数人一并拦住。
“抓我做什么!我啥都没干啊!”刘彦动弹不得,只得蹬腿大喊,“你们枫火莲台的怎么呜呜唔唔唔……”
却被捂上了嘴。
“嘤嘤。”而那白影子是只硕大的狐狸,也被提溜后颈拎了起来。
这般景象,洛凕一时犹豫该不该出手救人。只是他才经过一场恶战,法力也消耗一空,若要再和这么多人对峙,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暗自忖度间,直至一柄青伞突兀出现于视野中,洛凕才将心思转去。
后来这人并未蒙面,棕发长辫眉眼温润,瞳中柳绿嘴角点痣,脑后一金莲梳篦,略显冗长的青色长衣上亦是金线盛莲。撑伞站在一群劲装打扮的人中间,反倒更像何处来的贵人,满身文人气,与这乡下客店更是格格不入。
如此阵仗,是哪家闻讯来寻白龙的权贵?还是另有目的?
那人打量刘彦两眼,兀自轻笑了声,道:“这倒惊喜。难怪永萍找不到,原是跑来辰泽了。”
“呜呜呜呜!”刘彦一通挣扎闷哼,终于被松开嘴,“你也是我爹派来的?!”
“虽说卖天择殿一个人情倒也不错,但……”那人却不答话,随手将伞柄架到肩上,摸了摸下巴,半晌又将视线向二楼转去,“这位道长,不妨也出来说话?”
那正是在看洛凕。
见已暴露,洛凕心下叹气,只得认命从门后走出,径直从二楼翻下,半举起双手在刘彦身旁站定。
“凕哥?!你真在这啊?!”刘彦惊呼。
“嘤嘤。”狐狸附和似的叫了声。
“看来二位认识,那便好说了。”
青衣人笑容看似友善,却看得洛凕预感不妙,刘彦寒颤一打。
*
与此同时。
镇中混乱稍有平息,一处隐蔽檐上只见人影驻足,视线径直眺向远处,落于街道上形色青衣人影间。瞳中思绪隐于夜色,晦暗难辨,只随其中一道白衣身影往远离去。
「你打算就这样任他离开?就像他当初抛下你时——」
却还有另一个声音飘忽传来。
“……闭嘴。”宋云轻冷声道。
再只听一阵沉沉笑声,似无奈,又仿若嘲笑怜悯。
「快去吧,趁他还未记起自己做过什么。」
俩人开始拧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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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入梦(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