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客房,洛凕这才长舒一口气。
半掩上门,他顺势背过身去,分明四下无人,却兀自道:“偷摸跟进别人家里,也不怕被看见。还是说你正好也要来这,不过巧合?”
又过半晌,门外才传来动静。有人开门走入,停在门边便不再往前,正是宋云轻。
洛凕早有所料,叹了一声。
谁曾想这才多久,他不去找反而被跟上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压根就没离远过,倒难怪这么快就能蹲他房顶上偷看。
“不放心我?”洛凕便转过身去和人对视。
“……”宋云轻明显迟疑了一下,偏开视线,“……巧合。”
洛凕一眼看破,也不点穿,只道:“那便去忙你的,不必顾我。”
“……”却见宋云轻仍旧杵在原地,既不作声,亦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这俨然欲言又止的模样,洛凕忍不住笑出声来,几步往桌边坐去,一手撑起脸。却也不再说话,只等着面前的人打算站到什么时候,又准备何时开口。
这孩子倒还是以前那样。洛凕暗自想道。
即便他自己记不清了,那也应当是许久不曾见面的,却从始至终未曾多说过几句话,分明就全憋在心里。哪怕怪他全都忘了,怪他出言疏离冷淡,也不该是像这样默不作声。也更不该,是这副好像做错什么的样子。
便只能是另有隐情不愿诉诸于口。
“你知道我为何失忆。”洛凕笃定道。
“……我不清楚。”宋云轻垂着眸,似不敢去看洛凕的眼睛,“他们都说你本该全都忘了,连我也是。”
“但我记得。”
“……”
“不肯说?”
一时沉默。
却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阵咯啦咯啦的动静。
那像是什么东西在有规律地剐蹭门板,叫屋中二人皆将视线转去。辨认半晌,听那响声还是不停,洛凕只得暗暗叹道真是时候,转而起身去开门。
门只才打开条缝,就从底下挤进来截包着白毛的黑鼻子,再而是毛茸茸的脑袋往里探入,抬头朝洛凕嘤嘤叫了两声。
是那白狐狸。
这狐狸看着扎实,实则多是毛蓬出来的,轻松便从门缝挤进屋,晃着尾巴毫不客气地蹦上了床。四只爪子在被褥上踩过一圈,寻了个舒坦地方趴下,便窝作一团留个脑袋,眯眯的眼睛瞧了下宋云轻,又瞧向洛凕。
见这玩意毫不生分,洛凕叹出今日第不知多少口气,问道:“你不是在养伤?何时回来的?”
真是一件接一件。
狐狸晃晃尾巴,叫了两声。
听懂似的,洛凕了然道:“从我下山你就一直跟在后头,难怪言清正好碰上你。”
“嘤嘤。”
“他摸你在先?我看你是故意为之。”
“嘤。”
“害我被抓的账还没算,你倒先吃着白饭讨起脸来了。”
“嘤~”
“下来,没事出去。”
几番应答只听洛凕语气愈发不耐烦。而狐狸用前爪挠挠下巴,看上去颇为闲适。直到洛凕忍不住要伸手去提它脖颈子,狐狸才甩甩脑袋起身,灵巧从还没捂热的床上跳下,悠哉悠哉走到门边,扭头又叫了声。
洛凕眉头微皱,同那双狐狸眼睛对视半晌,最后再度吐出口气:“去哪?”
只见狐狸抬起前爪熟练将门推开,才朝门廊外走出几步,便回过头再叫了一声。
“……”洛凕怀疑地盯着狐狸。
似等了一会见人迟迟未动,狐狸往回几步,叼过衣摆往外扯了扯。
“行,我去就是,别扯了。”一看拗不过,洛凕只好跟着踏出门外,一把将衣服从狐狸嘴里扯回来,“你倒好有一身白毛皮子,我现在可弄不出像样的衣服。”
狐狸发出几声笑声般的叫,转身往远处跑去。
而洛凕再回头时,本还在屋内的宋云轻也已不见踪影。
视线落空片刻,他转而跟上只剩道白影的狐狸。
*
夜空下的天择殿比之白天所见更为深沉,虽没有那么金碧辉煌,但月光和路旁夜明珠还是将那些金银雕饰映得亮眼。随处可见花枝从墙后探出,褪去了日光下的莹白淡紫,便只能辨出些轮廓。
狐狸直将洛凕领出了肃勤府,四只爪子在石砖上磕得嗒嗒作响,大尾巴也轻飘飘晃悠着,俨然闲庭信步。一人一狐就这么不急不缓地一路拐来拐去,最后到了条更宽的道上,狐狸便带到了似的蹲坐下来,扭头看向洛凕。
洛凕顺着路朝前方望去,却愣了神。
这路的尽头,是一座建在长阶高台上的观庙。
其后是一眼不见边际的泡桐林,其前是四条金龙盘绕的顶天立柱。来时所经屋宅都熄了灯火,却唯独这道观中依旧通明,仿佛不曾入夜。
那大门上方是三个雕金大字,端正严肃。
栖梧观。
“这么急做什么?”
洛凕疑惑间再想去看狐狸,却见狐狸已经不见了。
他本是想明日再同李言清一起去的,毕竟半夜进人家道观不为香火,万一撞上外人便难解释。只是眼下都到了面前,洛凕踟蹰半晌心下叹气,还是抬脚往阶前走去。
难怪这狐狸一来就跑不见,原来是先去人家地盘上一通乱窜了。
观前香炉青烟徐徐,似才续上不久。前门大敞,烛光淌出,将门前一方台阶照得明晰。从外看来怎么也不像是无人的样子,洛凕再走近时便小心放缓脚步,远远朝其中窥去。
而果不其然,正殿里是有人的。
洛凕顿时提起警惕,匆匆避至墙侧暗处。
“门道长,还请您先行回府吧。殿主有令,除辰时上香外,旁人不得踏入栖梧观……”
“无须担心,我已与李殿主提前知会过。这时前来也只是替师尊敬上一香,不会多作停留。”
“但寅时敬香……”
“师尊道栖梧天师在世时,常彻夜不眠,白日昏梦。寅时恰是他练剑著谱之时,反倒辰时,他已卧榻小憩。寻常来讲寅时招阴,但对这位而言,不如说是正好。”
“这……”
“放心,我自不会叫你们为难。”
“……是。”
紧接有脚步传来,一急一缓。先行踏出观外的是一佩剑修士,匆匆转身低头行礼,便快步朝观前长阶下离去。
而随后出来那人,一身宽大白道袍,两袖垂地,身量较常人高挑许多。细眉薄唇,面庞柔和温润,瞳中明绿,左侧鬓角生出一缕不寻常的白发,又于发梢变为朱红,便显几分妖异。
洛凕暗中打量此人几眼,心下疑惑。
听方才几句话中的含义,又看此人打扮,似并非天择殿的人。他还稍有印象,先前听下人口中说天择殿中另有外人,指的莫非就是……
倘若是需要严令封口的身份,凭他一人定然难以应对。洛凕正暗自思忖是否姑且离去以防万一,却还未能来得及动身,便见那人似早已察觉,先行转过身,视线正朝他所在的方向望来。
“此地别无他人,不必紧张。”那人笑道。
见事已至此,洛凕除了将那狐狸腹诽一通外,也只得认命上前。低头行过一礼后,他歉意道:“……晚辈一时好奇,未曾想冒昧打扰。”
只望此人别把他当贼人就好,即便他的确不是来上香拜神的。
但方才几句话,又似察觉到他才故意将巡守修士支开,若是如此,又或许并非不可交涉?
心下考量过后,洛凕决定暂且先静观其变。
“无妨。”好在那人并未计较,只轻笑一声便转身走回观中,抬头朝供台看去,“若是无事,此地冷清,便当陪我一会吧。”
洛凕犹豫片刻,随后跟上,一并看去,只见那台上是一座三人高的金身雕像。
散发长衣,皆似随风扬起,右手持一长剑指天,左手为空呈抱握状,其中置一鲜活梧桐枝。雕像眉目以一金羽半面遮去,下半张脸看似肃相,细看却有几分悲悯之意。
神像前摆一金字牌位,写道,栖梧天师壬月仪之位。
洛凕心下明了,这就是李言清口中所说那人。只是他心中仍旧困惑,便开口问道:“是晚辈疏漏寡闻,不知天择殿为何供奉壬氏先祖?”
钟家拜帝初,岳家拜月神,各路仙门大派皆拜神佛倒不稀奇,但拜别家先人的,实在少见。
“壬氏本为李氏支系,两家也曾彼此交好。”虽才初见,那人倒也耐心答了,“而壬月仪,其曾是李殿主的师长。所以他登入仙门后,天择殿中就有了这么一座栖梧观。”
“有劳解惑。”洛凕便不再细问。
但他也忍不住要腹诽,即便如此,这也太乱套。这般金碧辉煌,香火怕比本家祠堂都旺,也难怪传出去后都说那李殿主仿佛中邪,连李言清都觉得稀罕。
那人随后缓缓动身,在供台前取过三支香于红烛上点燃,再回到神像前,恭敬作了三个揖。待香插入香炉,他拂去手上落的香灰,背回手去,径自道:“这三炷香,则是替我师尊点的。他在拜入溯云巅前,亦是栖梧天师座下门徒。”
“溯云巅?”洛凕惊觉。
眼前此人,难道……
“咳咳,实在抱歉,上了年纪时常自说自话。”
那人说罢便不再多言,身上那股朦胧而又高深的气场竟忽地散了些,混入些许慌张。转过身后托着下巴嘀咕上几句这可不好之类,他才又清清嗓子,正色望向洛凕。
“贫道溯云颠首席大弟子,门冽。”
洛凕一时诧异。
溯云巅的大弟子为何会在天择殿?那狐狸如此急切领他过来,也是因为这个?
见洛凕这般反应,门冽话语中带上些笑意:“恰好在此相遇也是有缘,不知道友名号?”
“方才失礼,晚辈洛凕,一介散修。”洛凕恍然回神,连忙回以微笑,再行过一礼,“实不相瞒,关于这位栖梧天师,晚辈少有耳闻不甚了解,能否请您详细说说?”
门冽笑了笑,朝门外走去。
“道观中不可喧哗议事,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