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京城慈安寺万籁俱寂。
今日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整整下了一天,直至深夜还是噪噪切切。男子负手于凉亭中,看着亭外落雨。
身后由远及近响起了错杂的脚步声,来人跑得很急,踏着雨幕飞驰而来。
听得那声响迫近身后,男子早有准备,他转身张开双臂,湿漉漉的人猛地扑进他的怀里,修长的双腿缠上他的腰身。
看着面前与他鼻尖相顶的人那笑眯眯的面庞,双手稳稳拖住身上的人,男子向后轻轻仰头道:“紫御,好歹打把伞。”
紫御埋首在他的颈项中蹭了蹭,嗡嗡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声调,“阿辰,你好久没来见我!”
辰安看着亭外的急雨没做声,开了个温暖的结界将两人包裹在内。
流光溢彩的结界点亮了周遭,两人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了对方眼中。
紫御抚上那张绝美的面庞,轻笑道:“是不是在你心里,他已经比我都重要了?”
辰安懒洋洋地抱着紫御往立柱上一靠,“不是你让我看着他的吗?”
“十年,一块石头都捂热了,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十年你和他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真没动过心?”
“你和我又岂止十年。”辰安轻声一笑。
紫御盯着那双懒散莫测的眼睛,抬手去触那眉宇之间,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半晌他叹息道:“我有时候真猜不透你在想些什么,紫辰。”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辰安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叫过他了。
“你猜我干嘛,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回来,到我身边来。”紫御仰头看向辰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飞扬起来。
辰安许久没说话,紫御见状嘟哝着靠进辰安怀中听着他的一声声的心跳。
看着委屈巴巴的人,辰安笑骂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御华司掌尊,太子之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了,说到太子,你和那小孩可没我和那仙尊清白吧?嗯?”
怀中的人被勾起下巴,毫不心虚地带着笑意道:“那可真是个可爱孩子,粘人又听话,最重要的是……”紫御从辰安怀中下来,刚刚缩成一团的人伸展开来竟是如此修长,和辰安要差不多高。
“他的眼睛像你。”光华之下,辰安那双浅色的眸子变成了浅浅的金色。
“那他可真是荣幸。”辰安伸了个懒腰,搓了搓鼻子道:“你可别有朝一日被他发现了心思,到时候他因爱生恨就麻烦了。”
“怎么会,我刚给他处理了一批跟他作对的老官,这就够他感激我三年五载了。”紫御顿了顿,转而道:“江福来死了。”
辰安:“是吗。”
紫御打量着他,见他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可紫御知道当初这人对那老头似乎有些关照,于是他又说:“他若是这事做的漂亮,我愿意花些心思保他,但他几乎是被摁死了罪名,再加上查案人特殊,我要是出手捞人,可能会惹上麻烦。”
“你保重自己就好,不必为他犯难。你也是会用人,那些官员平日再怎么谨慎也想不到会被一个京郊开客栈的老头子算计,不过江福来软弱被动,你居然能让他亲自去做那些事也是够厉害的。”
“他为了儿子总会去做的,我不过把这些官员和当年蛇妖事件被表彰的官员对齐了一下,让他更心安理得些。”
辰安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今日我遇见裴瑾疏和九方宸了。”
“哦,这么巧,他们昨天刚从京城走的,就是我说的查案人哦。”
“真的是巧?”辰安斜看了一下紫御,后者一脸无辜看着他。
辰安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天要变了是吗?”
紫御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已经说明了一切。
辰安露出笑意,笑出了声,他抬起头,脸上是一种不同以往的疯狂与迫切。
紫御的瞳孔微微放大,看到了,就是这种神情,终于又出现了!几乎难以自制的,紫御跟着他笑了起来。
终于平复了笑意,辰安仰头长出一口气,拿起椅子边的伞塞进了紫御手中。
“打伞回去吧。”
“你呢?”
话还没说完,辰安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紫御轻轻拢住伞柄,上面还有未曾消失的温度。
无涯林海深林重重,多少人被吞没在这片树之深海中。辰安轻车熟路地穿梭其中,回到了熟悉的小木屋。
他走入房间,宽大的床上,此安正抱着双腿怔怔倚在床上,看上去等了很久。
直到辰安来到旁边,向来敏锐地此安才反应过来,他轻轻抓住辰安的手臂在他手上点写道:“回来了?”
掌下的身体潮湿又温暖,此安皱了皱眉头,催动灵力,转瞬烘干了他的衣裳,接着在他手上写道:“会着凉。”
有些嗔怪地意思。
此安从不问他去哪儿。
辰安静默了片刻,此安等不到他的回应,捏了捏他的胳膊,接着被塞了个微凉的瓷壶在手中。
辰安打开了壶盖,一股清香之气散开在空气中,此安吸了吸鼻子继而笑了。
醉花阴,他最喜欢的酒。有时候辰安会买上一壶,两人闲暇时彼此依靠,在晨间的暖风中,或者夜间的凉月下,你一口我一口地消磨时光。
此安呷了一口酒,眯起眼睛,移了移身子贴近辰安的身体。
辰安看着那因为一口酒满足的人,这十年光阴如流水,平静而绵长,这人就在自己身边像一只亲人的猫咪般毫无防备的依靠着他,将他当做这世上最亲最信之人。
真是不一样啊,十年前,骄阳烈火一般的人,单枪匹马闯御华司,大败六位掌使,生擒了自己上神钦殿。思过台上,当着十众审判的面条条桩桩细数自己的罪过,最后亲手将自己下狱东海。
“仙尊,当年你若不做那等蠢事,如今该是何等风光,我当初说你刚极必折,你说什么来着?正道磊落?你看看,哪个正道之人还记挂着你?”辰安的眼中仿佛卷起了风暴,升腾着嘲弄的怒意和万般滋味,他自己都不知这番无名之火到底是为谁烧起来的。
温热又有些急促地呼吸从身边传来,此安转过头抚上了此安的脸,握着醉花阴的手腾出修长的食指在辰安手上写道:“你说什么?”
“此安,这种生活好吗?”
此安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是我好,还是这生活好?”
此安笑了,轻轻点了点辰安的胸膛。
“我比那大千世界,比万人敬仰的地位,比触手可得的神阶都好吗?”
辰安缓缓逼近此安,他不信,这个近乎废弃的人生,能比得过这些,这些曾与此安近在咫尺的东西。此安敛去了笑容,低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辰安以为他得不到答案了,他正要起身离开,衣领却被此安拉住了。
此安抬头,用灰败的眼眸与他相对,又以手在他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回答。
辰安看着那张清俊面庞,坚定而真诚,胸口那指尖仿佛燃着火焰,一笔一笔,将答案烙进胸膛,一团火烧了起来。
“十年。”
“一块石头都捂热了。”
“你敢说你真没动过心?”
耳畔是声声若有所指的质问,辰安抱着最冷硬狠毒的心看自己最恨的人笑话,一看就是十年。
十年,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从众星捧月到无人问津,从赤诚昂扬到沉稳和煦,从看自己宛若蝼蚁到给出了刚才的答案。
十年,他接受了自己给他起的名字,隐姓埋名过最清平的生活,曾经高远辽阔的世界,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
岳羌华,你若知道我是谁,会是怎样一番心境?
此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感觉到辰安离自己很近,不同以往的氛围让他有些不安。
忽然,面前的人似乎贴了过来,离自己仅仅毫厘之差。
温热的呼吸扫过此安的面庞,脸不自觉地就有些烧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僵直着身子立在那里。
太近了,他是不是应该把辰安推开?
是的,他应该推开的,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他好像隐隐知道什么,也在隐隐期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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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敲着汉白玉堆砌的砖瓦,紫御一步一步走向东宫。
候在宫门口团团转的小太监看见他就迎了上来,“太傅!您可来了,太子等您好久了。”
紫御没作声,收起雨伞踏入殿中,一个瓷杯在脚边碎裂。
侍从们都吓了一跳,紫御面不改色地转身意欲撑伞离开,却被人从身后急急地搂住。
“你哄哄我都不行吗?”闷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掌事太监见状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大门关闭,温暖的宫殿中只有两人。
紫御转过身,陆焘搂着他的手未松开,待紫御转过来,便靠在他怀中仰头看他。
好委屈的一双眼,浅色的眼瞳更显得可怜。
像,但终归不是。
那眼睛不会露出过这种情绪。
有些怨责的眼神终究在他的沉默中变得惶恐不安了起来。
“我刚刚没有发牢骚的意思,是我的错,我不该唔……”
紫御捂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还是别说话能像些。他将伞夹在肘间,从怀中拿出一个鸠车,“我做这个去了,你不是问我小时候都玩什么吗?就是这个。”
青玉石雕刻的简易鸠形,两侧有轮,胸前一个凸起的环扣用来穿拉车。
陆焘双手捧过那不算精美的鸠车,眼里亮起了点点光彩。
“给我的?”
紫御没回答,只是说:“之前和你作对的那些人,都已经处理了,朝堂上不会再有人难为你。”
陆焘猛地环上他的脖子,开心道:“谢谢,我很喜欢。”
他没说清在谢谢什么,紫御亦是笑而不语,对视间,暧昧的氛围缭绕,有什么燥热的东西在深处生长。
终是太子殿下先难耐焦灼,他猛地揽住紫御的脖子,伸手欲拿下紫御肘间的伞。
可手就在即将碰上伞柄的一刻被猛地抓住,紫御修长有力的手握住陆焘的手腕,另一手从肘间取下雨伞。他的指腹轻轻抚过伞柄,熟悉的温暖似乎还留存在上面。
从小到大,他每次都是把伞给自己。
猛地将陆焘压倒在床上,那青玉鸠车滚落在枕边,紫御眼眸微抬,看着那潦草的小鸟。
真是糙啊,没他做给自己的好看。
恍然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晚,也是个微雨冷夜,小男孩抱着膝盖蜷缩在树下,他又冷又饿又怕。
这次又死了好多人,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不知道现在一闭眼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抹了一把泪悄悄抬头看向一旁的漂亮男孩,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会丢下自己。
可能是被他那泪汪汪的眼睛看久了,漂亮男孩长叹一口气无奈地递给他一个木头鸠车,“别哭了,这个给你玩。”
圆鼓鼓的小鸟,可爱极了,背上还背着另一只小小的鸟,鸠车上还有温暖的体温,就像......紫御下意识的握住了伞柄。
忽然,一双手拖住他的脸颊,紫御回神,见陆焘定定望着自己,“你在想什么?”太子殿下的眼底有着审视和质问。
到底还算有点聪明,紫御心想。
他丝毫不避讳那眼神,手慢慢向下滑落,片刻,那眼中的清醒便被搅合的一团混乱迷离。
“我在想啊……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紫御看着那双浅浅的眼睛轻声道,他俯下身,将失控的声音堵住在了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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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璀璨,宫房灯火点点。
百里之外,深林木屋,醉花阴淋淋漓漓洒落,修长白皙的手压着醉花阴的壶口,抓皱了一床被濡湿的素锦。
月色下,辰安低头看着那落尘绝色,伏下身子。
仙尊,这一步,于你于我,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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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九州云崖的四人还是照常过着有规律的日子,和京城那边剩下的交道由裴瑾疏和裴瑾晞去解决了,九方宸也不想再理会,可程澈却闷闷不乐,他还是难以从江福来的境遇中走出来,他不明白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被逼上绝路的人,为什么死了都无处申冤。
陆世和隋膺也理解很多人一个任务做完可能多少会受点打击那种心情,但听说他们四个上了神钦殿俩人坐不住了。
“神钦殿?”隋膺跳了起来,“师尊师伯居然上了神钦殿?他俩胆子可真大,也不怕……算了,毕竟是个普通人,人也已经没了。”
见隋膺欲言又止,九方宸奇怪,最是仗义执言的人好像在惧怕避讳些什么。
隋膺话刚说完,陆世却神情肃穆道:“你别忘了,当年那件事背后也是御华司。”
隋膺“啧”了一声不再说话。
“哎,当年那件事到底怎么个情况啊,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讲讲呗。”抬肘戳了戳隋膺。
隋膺看了陆世一眼,问他:“说不说?”
陆世犹豫了一下,最后长出一口气道:“这事,也算得上一件皇室丑闻,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少,碍于皇家威势没有敢拿出来说的,告诉你们也无妨。”
见陆世松口,隋膺迫不及待清了清嗓子起了话头,他卖关子道:“你们说咱修真界那几个大门派谁和皇家关系最差?程澈你肯定不知道,九方宸你说!”
九方宸默默翻了个白眼,但为了听这个跟神钦殿有关的故事他耐着性子配合道:“重霄仙羽楼。”
隋膺装模作样拿着镇纸一拍道:“对喽!这话得从十年前说起了。”
草,真是个够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