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前朝越皇有一宠妃,名孋姬,她雪肤花貌,肌有暗香,越皇每每兴之所至,命她赤身于百花中献舞,直舞到香汗淋漓,周身奇香四溢。
更绝的是,百里内的异色蝴蝶会相继飞来,展翅与她一同翩翩起舞。
蝴蝶是越族人的图腾,越人自祖先起就深信蝴蝶象征了神秘与幸运,将蝴蝶奉若神灵,对那些能吸引蝴蝶的人更是趋之若鹜。
越皇自诩富有四海,天命所归,而今得了孋姬,更是迷于佚乐,沉湎酒色,荒淫无道,于政事不闻不问。
有一佞臣趁机献计,说是若能盖一仙塔,高耸入云,再让孋姬于塔顶献舞,不知能否引来天界神蝶。
此计甚得越皇欢心,当下便命人开启国库,策立图纸,破土动工,又拟塔名极乐。
此塔斥资甚巨,不多时便耗费大半国库之资,于是越皇下令盘剥百姓,巧立名目征收赋税,又因此塔工期庞大,提前征收了十年徭役。
隆启二十八年,此塔曾坍塌过一次,压死了周围无数百姓,还把当时负责修建极乐塔的数百名工匠全部压在地下。
工部曾上奏天听,试图规劝,怎奈越皇正与妃子嬉乐,久等多时无果,直至一宦官带来皇帝口谕,命令继续建塔,不得延误工期,否则要让整个工部一起陪葬。
无奈之下,工部侍郎只好含泪重新搜罗天下能工巧匠,为了不耽误工期,他下令加紧修建塔身,没有再往下深挖。
而那些被埋于地下的森森白骨,至今也未得重见天日。
直到隆启三十年,新皇顾秉渊攻破城门,设立新朝那日,极乐塔也未能完成竣工。
世人都说这妖妃祸国殃民,蛊惑皇帝劳民伤财建造此塔,最终将越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可江希月却觉得,这越人的朝政早已千疮百孔,新皇不过顺应时势,到头来却把丢了江山的罪责怪到一个女人头上。
实在是匪夷所思,掩耳盗铃。
只是这象征着妖佞暴政的极乐塔竟不知从何时起,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动工。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顾九溟坦言道:“过去的几年间,我朝四海升平,百姓们安居乐业,于是不断有朝臣上奏,邀吾皇泰山封禅。
三推三拒后,皇上终于同意封禅,只是不去泰山,恐这一路天子巡幸,劳民伤财。
皇上斟酌一番,下令将这极乐塔尽力封顶,完工改名通天,封禅大礼也会在这通天塔内进行。
自三年前起,此塔就已恢复工期,算起来,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快完工了。”
他的话说得不紧不慢,里面却透露了不少消息,甚至还有些朝堂上未公布的内幕。
江希月锁眉,那这次永夜巷的倒塌事故,会与极乐塔有关联吗?
如果有人欲对封禅不利,想对极乐塔的内部建造做手脚,何不算好时辰,在夜晚时弄塌石屋,到时苦力们一死,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换人进塔。
可他们却选择在白日里动手,偏偏害死这些人的妻儿,那他们的目的是究竟什么?
难道是......
“有人想存心挑起民怨?”她脱口而出。
极乐塔本就承载了前朝众多怨怼,建造过程又十分曲折,如果有人故意在此处做文章,或可将晋元帝这些年来的功绩大肆抹杀。
顾九溟眼底闪过赞许,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这些事我已派人去查。”他道,“你昨日信中提到的二人,我也会暗中留意。”
江希月心知他指的是白面书生与鬼面人,昨日她在信中已将吴启山最后告知的细节透露与他,联想到当日之事,她再次发问:“不知大人是否已将那对寡母独子安置妥当。”
“嗯,已经派人保护起来了。”顾九溟目光探寻。
知道他有疑问,她也不想卖关子,坦言道:“大人不妨仔细查查一下这户人家先前去世的那位先生,最好能查清他的死因,”
她停顿片刻,“或许......会和这起坍塌案有关。”
顾九溟面色一凝,又迅速收起疑惑,答应了下来。
“周雄我审过了,我已放他回去,命他照常买药,一旦发现与他交易之人,我的人会迅速将其抓捕,审理时我带上你。”
此番话极其诚恳,给足了江希月面子,她心里一暖,却不知该如何表态才最恰当。
好在顾九溟也没让她为难多久,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昨日的.....俸禄可都收到了。”
江希月脸一红,低头羞涩道:“收到了,就是......实在太多了......”她抬眼偷看他,“那些真的全是皇上的赏赐么......”
“咳咳...”顾九溟抬手在唇边轻咳几声,借机别开眼不与她对视。
“我也看着拿了一些,你先用着......”
江希月轻轻勾唇,没想到大人羞涩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早就猜到那些东西全是他送的,金银绸缎也就算了,那几箱成衣简直是照着她的尺寸量身定制的,还有那些名贵药材,她看过了,大部分都是治疗心疾的......
心里淌过一丝暖意,她温声道:“那下官就多谢大人了。”
她悄悄将素手探进怀中,刚刚摸到瓷瓶,又听见他说:“以后不要动不动下官下官的,你我二人之时,只需自然相称。”
愣了一会儿,她道:“那下官......哦不,那小女子就......”
还没说完,他又打断她,“不用那么麻烦。”见她没懂,他横眼看她。
“第一次见面时,你的那些胆识都去哪儿了?”
她一头雾水,第一次见面,在大理寺的地牢里吗?她当时做了什么?
好像骗了他,又骂了他,最后腆着脸要与他合作。
隔日在忘仙楼又骗他,又弄乱他书房戏耍他......
原来大人好这一口。
二人各怀心思,互相琢磨不透。
摇晃的车马终于停了。
“公子,到了。”
巍峨的宫门近在咫尺。
这是江希月第一次与大晋的皇权中心如此接近,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顾九溟看出她的心思,温言道:“不用怕,此次进宫只是循例谢恩,皇后娘娘应当不会为难。”
“见了贵人都需行跪拜礼吗?”江希月有些仓皇,昨日祖母特意请了一位出宫多年的老宫人过府给她讲规矩。
听是听懂了,但到了真要入宫的时候,依旧十分紧张。
“只需给皇后娘娘行跪礼,其他品级比你高的,行屈膝礼即可。”顾九溟解释。
只不过她应该遇不上其他人,他心道。
“皇后娘娘不喜人多话,喜欢乖巧听话的,多余的话一律不用多说,尽量不说话是最好的。”
江希月怔忪片刻,心道装傻充愣倒是她强项。
宫门开启,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太监走了出来,在顾九溟面前行了礼,转向江希月道:“请问这位是江宫正吗?皇后娘娘派奴才在此相迎。”
江希月点头上前,疾风比她快了一步,他在小太监袖口虚虚一扶,再抬起头,那太监满脸堆笑。
“宫正请随奴才这边走,奴才知道一条近道儿,特别好走还晒不着日头。”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江希月莞尔一笑,“烦请公公带路。”
两人正要离去,顾九溟又在身后叮嘱,“巳时三刻我在宫门前等你。”
江希月匆匆应下,紧跟着小太监转进了一条小路。
这条近路果然实在,没多久便进到了后宫腹地。
江希月不知道的是,小太监带着她一路避开了好几座妃子的宫殿,替她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偶遇和礼节。
小太监走路无声,低头垂眸一丝不苟,江希月有样学样,将脚步放轻缓,身姿放端正。
大概又这样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后的永宁宫便到了。
小太监先行一步入内禀报,随后出来请她进去,她深吸一口气,捋了捋衣袍,低头走了进去。
皇后的寝宫布置得温馨雅致,富丽堂皇又不失品味,江希月低眉顺目,目光不过膝前三寸,缓缓上前,双手抬至额前,端端正正行个跪拜礼。
“臣女江希月拜见皇后娘娘。”
“免礼,”上首传来皇后娘娘慵懒的声音,“赐座。”
江希月稳稳当当起身,缓步后退,在小太监搬来的紫檀木雕云蝠纹椅上静静坐好,这才微微抬头,目光移至上座。
一整面富丽堂皇的百鸟朝凤玉屏前,并排摆着两个宝座,皇后娘娘气质姝绝,雍容华贵,端坐在其中一个宝座上,正凝眸端详与她。
皇后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却目光如炬,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与审视。
江希月心尖一跳,连忙垂下眼帘。
皇后此时也看清了她,心内暗暗惊诧,没想到江城的嫡长女容色如此动人。
这等人才自己竟没能早点知晓,若是一早安排在三皇子身边,将来可堪大用。
只恨现如今晚了一步,白白便宜了顾九溟那小子。
想到此处,她问道:“江城的子女,本宫曾见过几个,何以你如此面生。”
江希月立即谦虚回禀:“臣女十年前曾发愿为父祈福,因而久居大昭寺,今年年初才回府,难怪皇后娘娘不知。”
这套说辞是祖母昨日同她一起商量好的,大昭寺那边相应的功夫祖母自会去做。
“原来还是个孝女,”皇后悠悠道,“倒是本宫孤陋寡闻了。”
江希月心中一凛,正不知如何回话,皇后又说了一句,“既已远离俗世,皇上又是从何得知你的声名,还亲自给你封个女官儿。”
她语气淡淡,话里的威严却不容置疑。
江希月这才意识到,宫里的女官一律统受皇后的管辖与调配,这次皇上直接越过了皇后封赏了自己。
皇后心有不满,又不好指摘皇上。
这口怨气自然是要出的。
她心思翻来转去,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托词,后背迅速爬起一圈冷汗。
就在她纠结万分,觉得这一关或许过不去的时候,殿外正好走来一个太监,尖着嗓子提报:“宜妃娘娘来了。”
“她怎么有空来了,”皇后懒眼眯斜,兴致缺缺,半晌才说:“宣她进来吧。”
这下算是误打误撞替江希月解了围,皇后也收起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态度,专心喝起了茶。
很快,一名端庄貌美的妃子踏入殿中,她匆匆向皇后行礼,赐座后才猛然发觉殿内还有江希月这个外人。
皇后只得介绍,“这是皇上亲封的宫正,原是江城家的二小姐,日前在督查司当值。”
“原来是宫正大人。”宜妃语气温婉,微微颔首同她见礼。
江希月起身向宜妃行曲膝礼,她是正五品女官,宜妃位列四妃,品级比她高出不少。
膝盖回直前,她已在心里拟好了说辞,正想找机会告退,宜妃却抢先起了话头。
“皇后娘娘,不知前日同您提到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她紧盯皇后,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江希月又踯躅着坐了回去。
皇后端起茶水,掀开茶碗盖,吹散浮茶沫,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你是指挪宫一事吗。”
“正是。”宜妃的眼神更加急切。
“哎......”皇后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吾皇向来勤俭,这宫中一应开支都得上报天听,现在好端端的,你突然要挪宫......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那一宫主位,侧殿里还住着好几个昭仪。
你一动,她们就也得跟着动,一来二去的,要花费多少银子。”
宜妃听到此处,好像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连忙说:“银子可以由我来出,我愿负担所有开支。”
她出生名门,母家富庶,又一向支持与她,因而入宫多年,宜妃手边向来不缺银子。
皇后娘娘唇角牵起一抹冷笑,“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银子的问题,你是堂堂四妃之一,挪宫需得一个正当的理由,否则叫我如何去向皇上开口。
即使皇上同意,那些臣子们看在眼里能不私下议论吗?
就算大臣们的嘴也能被你母家堵住,那后宫其他妃嫔呢?
难不成,今日这个来找本宫说屋子住久了头疼,明日那个来抱怨说要换个更宽敞的......
难道这些本宫都要管吗!”
“不是的,皇后娘娘,我是有苦衷的…...”宜妃的小脸急得快要挤出泪来。
可是皇后根本就不想听,她眼皮子都不愿再抬一下,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你又想说仪秋宫闹鬼一事吗?”
宜妃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道:“皇后娘娘这次是真的,这次不但我听到了,张昭仪也听到了,她也吓得不行,昨夜我和她是搂在一起睡的......
皇后娘娘,臣妾真的一日也住不下去了,您帮帮臣妾吧......”
皇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再也不愿多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距离新朝初立还不满二十年,皇上手中政权未稳,平日里最是忌讳妖力鬼怪之邪说,现在宜妃搬出这个理由,再想换殿是更无可能了。
她深深抚头,揉了揉额侧的穴位,江希月趁机屈膝:“皇后娘娘,那臣女就先告退了。”
皇后心烦意乱地挥手,江希月立即退了出去。
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太监引她向外走,一直走到永宁宫的牌匾之下,她郑重道谢,那太监拱拱手,转身离去。
半炷香后,宜妃哭丧着脸被宫女扶了出来,她顶着满头珠翠立于廊下,神色茫然无措,却迟迟不想往回走。
远处的宫墙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她犹豫了一番,还是走了出来。
“是你。”宜妃认出了来人。
“是我。”
“你在此处专程等本宫?”
“是的。”
来人道:“或许娘娘宫中之事,我能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