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溟把大理寺后面几间空置的案室改成了临时办公地点,又选了间靠南的屋子做了卧房。
从地牢回来后,他换上了常服,净手熏香,坐在炭炉前看书。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雪花夹杂着寒风铺面而来,疾风进门后又迅速回身关门,把风雪挡在了外头。
“世......公子,属下将香囊递进了将军府,那江大少爷果然出来认下了,还问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我按您的吩咐说是捡来的,他信了。”
所以,里面那个真的是江家二小姐?
迟疑片刻他又问:“那我们要放了那位吗?”
话音刚落,屋外就有人通报:“监察使大人,那女子在地牢里吵着要见您,说是有线索提供。”
顾九溟和疾风对望了眼,他站起身说:“去看看。”
刚拿起官服,他又改了主意,吩咐外头的人:“去把她请到这里来。”
随后加了一句:“不要和她多说一句话。”
......
狱丞把江希月毕恭毕敬地请进了一间温暖的屋子。
这屋子虽不大,却没有多余的东西,书案上的每一摞卷宗都被分类叠放得整整齐齐,乌木架上的物品也被摆放得井井有条,香案里焚着上好的檀香,令人身心舒畅的香气萦绕在室内。
顾九溟倚在桌案后看她。
这女子浑身单薄得可怜,睫毛和鼻尖上沾着未融化的雪花,双颊被寒风冻得发紫,下颌绷成了一条直线,却始终倔强地隐忍着。
他开口建议道:“你可以先烤烤火。”
江希月确实很冷,她凑到炭炉边上坐了下来,一点点揉搓着自己早已冻僵的四肢,从地牢走过来的那段路太远了,外头又下起了雪,加上她这一天都没好好吃过东西,此时真是又冷又饿。
“有吃的吗?”她小声问。
顾九溟一愣,他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想起自己也没吃晚食,就安排疾风下去备一桌吃食上来。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的用餐。
一开始江希月还很克制,她菜夹的很仔细,吞咽时也小心翼翼。
后来她发现顾九溟根本没注意她,索性便放开了,她毕竟也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人在饥饿的时候,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事。
顾九溟却规矩十足,他的坐姿非常优雅,握箸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圆润通透,修剪得很好看。
“江二小姐,听说你想见我。”他开口道。
听到这声二小姐,江希月便知道他派人去查过了,也认可了自己的身份,心里立刻有了把握。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很有诚意地看着他,郑重道:
“大人,我想同您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向大人提供线索,帮助大人破案。”
“哦?”顾九溟微微蹙起眉,“二小姐对破案感兴趣?”
“......”江希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
“我能获得一些您靠寻常手段无法得到的线索。”她鼓足勇气。
“那么可否告知,你是如何获得这些线索的?”顾九溟神情严肃了几分。
“我的消息来源,非一般常人能理解,恕我暂时无可奉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但是请您相信我,这些线索一定会对您非常有用,”她继续加码道,“退一万步来讲,多一些我这边的消息,对您也毫无影响,这笔交易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是吗,”顾九溟紧盯着她,唇角微勾,“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故意迷惑我的查案方向。”
“大人手眼通天又如此多疑,定然不会被小女子诓骗。”江希月浅浅一笑,小巧的樱唇弯出好看的弧度。
“更何况,试一次就知道了。”
顾九溟不知是被烛火还是被那烛火下的人晃花了眼。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似乎提到了关键之处,他感觉到她的情绪有种难以掩饰的激动,连说话的声音也轻颤起来。
“有一桩案子,我想请大人再看一下。”
她原本清澈澄明的黑眸里,此时暗潮汹涌,压抑和希冀如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裹挟着她。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缠。
良久后,双方都在对方的眼神里获得了肯定的答复。
*
江希月坐在马车里,小心掀开布帘的一角向外看,确定了这是回将军府的路。
顾九溟骑在马背上,身姿提拔,他的侧颜映在月光下,说不出的俊逸出尘。
江希月提醒自己,不能被他风光霁月的外表迷惑,几次交谈中她感觉到此人内心的强大,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也不知道今日他答应合作的承诺里能有几分真意。
再想到此人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监察使的位置,说明他的身份绝不简单,今后同他打交道还是得多加小心,免得露出了马脚。
顾九溟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又遇上了,各自都怔楞了一下。
女子娇美的面庞在月色下朦胧动人,却有些尴尬,她正在偷看他,又被当场发现,此时把帘子放下来也不是,掀着更不合适。
她急中生智:“前面不远处便是将军府了,大人就送到此处吧。”
她可是偷溜出来的,怎能大张旗鼓的回去。
顾九溟颔首,他让马车停下来,看她下了车,接着指了一个婢女打扮的人:
“这是竹影,以后她跟着你,我会通过她与你传话。”
竹影低头上前,先对顾九溟稽首,再走到江希月身旁站定,一句多余的话和动作都没有。
江希月道谢:“还是大人想得周到,那么我先告辞.....”
话还没说完又被顾九溟打断,“二小姐下次出门要小心点,免得又被贼人打晕了,也不是回回都能被我遇上的。”
江希月刻意避开那双锐利的眸子,吸了口气尽量语气平静:“多谢大人关心。”
“也不是为了关心你,主要是为了我们的合作,所以希望你不要再出事。”他故意在合作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那我就先谢过顾大人好意了。”江希月咬牙,她随意行了个福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们走远了,疾风忍不住道:“公子,这个二小姐有些古怪。”
“你也看出来了?”他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过自己的名字,她又是如何知道他姓顾。
“所以公子才让竹影跟着她吗?”
“嗯,她今日必定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绿槐巷的。”
“既然她如此可疑,公子为何还要答应与她合作?”
顾九溟看着那人转了个身,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缓缓道:“如此,我才能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江希月远远望见了将军府的大门。
喜宝撑着油纸伞候在门口,一看见她们便小跑过来,狠狠抱住江希月哭道:“小姐,您可回来了!您快把奴婢给吓死了!”
江希月替她擦了泪,叹道:“你怎么等在这里!这么大的雪会把你冻死的,傻丫头!”
喜宝吸了吸鼻子瓮声说:“奴婢原先在房里等来着,忽然有人敲了后窗,让我去前门等,我刚钻出来,就看见小姐了。”
江希月瞥了一眼身边竹影,应该是顾九溟的安排,他这是顾着她的名节,好叫她能偷偷回去不惊动任何人。
“替我谢过你家大人,他有心了。”
喜宝先前留了一丝门缝,三人轻轻推开门,见几个门房早已睡得东倒西歪,便悄悄绕开他们,回了自己院子。
......
喜宝打来热水倒进浴桶里,又去柜里抱了一床被子铺在自己房中,招呼竹影晚上和她一起睡。
浴房内水雾氤氲,江希月泡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的疲倦散去大半,沐浴后她走回内室,此时炭火烧的正旺,屋内暖意融融,她仰头倒在柔软的锦被上,身体里的血液这才流动起来,四肢百骸舒畅了不少。
她望着拔步床上精美的薄纱与绸绫帐慢陷入沉思,今日收获良多,虽然在老宅没找到线索,但她遇上了顾九溟,直觉告诉她,他与前世她见过的那些刑部官差很不一样。
那些鬼对他如此推崇,说明此人秉公无私,办案也很有能力。
或许他真的能帮自己找到杀害家人的真凶。
但他此刻对自己还有怀疑,只是碍于将军府二小姐的身份才勉强放了自己,他送来竹影,说得好听是为了合作传递消息,事实上就是在监视她。
看来现在这个身份需要好好经营,再像之前那样只靠自己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
想起前世的自己,一无身份,二无背景,三无人脉。被官府冤枉的时候,她只能用血肉之躯去迎战。
现在却不同了。
既来之,则安之,她总得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她越想越困,眼皮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