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
江希月点点头,眸光中思绪飘远。
她十岁的时候,阿爹带着她和弟弟游历到了肆城,那里靠近边境,原是越人群居之地。
先皇死后,越人大多退回了故土,也有不少越人走到了肆城,便扎下跟来,聚以群居。
肆城里最有名的便是偶人术,此术能将万物制成活物,化腐朽为神奇。
阿爹去看过一次偶人表演,当时就看破了此术的玄机,当众虽未表,回来后便告诉了他们姐弟二人。
原来偶术就是利用千针万线按照奇门遁甲的方式,穿引在物件之上,做出栩栩如生的表情,再加以化妆修饰,适当的背景衬托,再看就如同活生生会动之物了。
阿爹说,人的眼睛是最能欺骗自己的。
当你选择相信,又不想去深究的时候,你的眼睛已经被迷惑了。
“所以,”江希月目光灼灼,“小蝶昨晚见到的,不是吴启山。
而是吴启山的头颅。”
此言一出,她自己也打了个寒颤,顾九溟将侧窗关上,夜晚的寒风被结结实实拦在了外面。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利用了吴启山失踪的头颅,使用偶术来继续欺骗小蝶,为的就是那另外一半东西......”
“嗯,”她点头,浓黑的睫毛忽闪几下,“我猜,那颗头颅此时还在太尉府,大人不妨去查探一下。”
穿了针线的头颅十分脆弱,需要妥善的保存在一个安稳之处,且需要温度极低,今日正月初十,京都城内依旧寒气逼人,湖面结冰,头颅很可能被藏在了户外。
距离吴启山死亡至已经三天了,头颅是尸骨血块,不是那些偶术常用的寻常死物,凶手也知道这个偶术快撑不住了,这就是为什么“吴启山”威胁小蝶今日必须给他找到剩下半个东西。
再拖下去,这个计策就失败了。
“今夜,我会在太尉府周围布控,来个瓮中捉鳖。”顾九溟沉吟道。
凶手今晚还要再来,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打起了鱼符的主意。
江希月用手支起头,歪头看他,面上绽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眼神在向他邀功。
顾九溟扫了一眼,眸光便暗了半晌,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迷人么?他对自己说。
心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她平时也对别人这样笑么?
莫名地,心情就有些不太好了。
“大人,您还没告诉我呢,今日是使了什么手段把小蝶请来这里的?”她倒吸一口气,呼道:“你不会把她绑来的吧。”
顾九溟给她一记眼刀,他要查案,何时需要如此粗俗下作的手段。
“今日我让金樽阁给太尉下了帖子,约他来此处享乐,按照以往的情报,近一个月来,他出入酒楼戏馆,总会带着新宠的姨娘。
我让人一时支开他,自然就有时间与小蝶私下聊一聊。”
“大人果然手眼通天,金樽阁的主人也听命与你“。
她斜睨他,顾九溟矜贵的坐着,姿势完美,一身贵气。
传说中金樽阁的主人非常神秘,从未现身,莫非就是他本人。
门又被轻轻推开,一股饭菜的香气先传了进来,打断了江希月的思索,她惊愕地看见女使们端上的菜肴各个都是她爱吃的,狐疑地扫了他一眼,这也太巧了。
“大人,这是......”
“你不是喜爱这里的饭食么,多吃点,吃完我送你回府。”
她发自内心的笑了,整个人又生动起来,虽然刚才吃了些点心,但今日爬了山,消耗的体力太多,现在肚子确实又饿了。
葱白的手指捏起筷箸,她夹菜的同时还不忘夸赞几句:“与大人合作就是这点好,什么时候也不会短了吃食。”
顾九溟腹诽,这就满足了吗。
以后会让你见识到,与自己合作,会有多开心。
......
夜色如水,月光如潮,城内已四处掌灯,长街上静谧无声,一辆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驶过,一位高贵的男子骑着马护在一旁。
到了将军府门前,车停下了,大门外的小厮早去通报,门房敞开大门迎接,喜宝爬出车厢,把江希月扶出来。
顾九溟注意到,她在人前人后有两张面皮,今日已经见识过她自如跳下马车的厉落做派,此时却又在装闺秀模样。
“大人,多谢您亲自送小女回来。”江希月屈膝。
“回府后,尽量待在自己院子里别出去,明日等有了消息再出府。”顾九溟说。
怎么又不让她出府,意思最好她连院子都别出去,他怎么回事。那么爱限制她的自由。
她以为找了个合作伙伴,现在看来像是认了个爹,不对,她阿爹都不会这样管她。
“哦.....”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她低着头福了福身子,转身而去。
喜宝用力推开门环,三人进了逍遥居。
竹影的手立刻护住了剑鞘,低声喝道:“屋内有人。”
江希月也觉察到了异样,喜宝惊呼,“小姐,您的屋子里亮着烛火,难道是贼人闯进来了!”
贼人会点灯吗?江希月第一次感受到了喜宝的单纯,不过,她要是太聪明了,早就怀疑自己了。
三人正疑惑着,正屋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李嬷嬷气势汹汹的走出来,远远站定了,姿态高傲的说,“二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楞了半晌,江希月才道,“原来是母亲大人来了,这可真是.....”
稀客啊!
她轻轻抬腿进屋,正屋内花厅的上首别扭的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原主那个好母亲---盛夫人。
盛锦华很想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可这屋内的一切都令她嫌弃万分,她用手捏着帕子掩着口鼻,好像多闻一丝这里的空气,就能叫她得了疫病。
幸好这妖孽此时回来了,若是再叫她等下去,她定然是要逃离了。
江希月的目光没有落在她厌恶又充满怒火的面容上,而是慢慢朝下。
盛夫人裙摆下露出一只宝相花纹云头绣鞋,那鞋底沾着的,是一张黄符纸。
看得出来,这张符箓被她踩了许久,此刻已然破碎不堪,上头污痕交错,符文已经模糊不清。
或许她进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身子将门上或墙上贴着的符箓带了下来,不以为意甚至是故意地踩着它行走。
江希月重生后,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能瞧见鬼影幢幢,但只有在此处,她才感到清净和放松。
她认定是这符箓的作用,鬼魂确实被挡在了院外。
而这位盛夫人,原主的亲生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身上的秘密。
既然知道,就该体谅女儿的痛苦。
即使不体谅,也不该如此轻蔑的对待这玄妙观长老根据四时方位布下阵法、贴好的符箓,这可是唯一能保护女儿,不让她面对另一个可怖世界的救命稻草啊。
难道她不知道,她女儿这十年来,日子过得有多么苍凉,多么谨小慎微,多么渴望亲生母亲来看她一看。
今日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
第一次来,就一脚把她的希望全部踩在脚底,如此高高在上的践踏她心中卑微的梦想。
不得不说,江希月怒了。
她心中不虞,面上却丝毫未显,她大剌剌走到花厅的另一侧,选了个雕花檀木椅随意坐下,拿起茶几上的茶水就喝,一副再也不愿搭理上首二人的样子。
李嬷嬷十分惊诧,这二小姐昨日在众人面前还是十分规矩有礼的,怎么现在私下见了夫人,竟然连拜礼也自顾自省去了。
“你看到了吧,”盛锦华冷笑着对李嬷嬷说,“她昨日那些安分守礼都是装的,你还替她说话,我说什么了,她就是如此的大逆不道!”
李嬷嬷脸色十分难看,一时也不敢接话。
“我劝母亲最好少说废话,”江希月低着头观察指甲,她那十个指甲白嫩透明,修得圆润可爱。“我今日很累,想早些休息了。”
“你......”盛锦华一时气闷,话全被堵在胸口,竟不知要从何说起,李嬷嬷赶紧给她揉搓后背,过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她重新瞪住江希月,怒目而视。
“听说你今日,用计谋构陷姨娘,害得她进了大牢!”这几个字是从她牙缝里一个一个用力挤出来的,用尽了她此生最大的鄙夷与愤恨。
即使说完了,她的太阳穴也依旧在突突乱跳。
她今日身子又不舒服,法会开到一半就撑不住了,得到老夫人允许后她就先下山了,先于其他人回到府中。
原本和雅如说好了,她一回府就会过来望春园与她一同商量正月里裁剪春装的安排,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她刚想去门口迎一迎,江宜妍就扑进来哭诉,说是雅如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她大惊失色,细问之下才知道,竟然是她这个“好”女儿干的!
她自认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为何这妖孽此生就是不肯放过她,还要将她身边在意的人一个个都夺走。
“真是笑话,不知母亲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说辞,”江希月已经喝完了一盏茶,百无聊赖中又拿起了边上的橘子慢慢剥开,依旧看也不看盛锦华。
“我猜是我那庶妹告的状吧,也就是她了,如此颠倒黑白,偏你还那么信她。”
“你敢说不是你?”盛锦华语调上扬,“好,那你告诉我,姨娘好好的,为何被关进了大牢?”
江希月略略抬眸,唇角一抹自嘲的笑,“即使我说出了缘故,你会信我吗。”
盛锦华听了,眼底的冷笑更甚,嗤笑道:“说不出来了吧,”她自认刚刚已然给足了体面。
既然这妖孽还不肯承认,那就别怪自己冷酷无情,她拿手指着江希月,怒不可抑道:
“你,给我滚去衙门里,把你姨娘换回来!”
竹影和喜宝同时上前护住了江希月,竹影的面色十分难看,喜宝已是泪流满面。
江希月轻轻将身前的二人推开,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向盛锦华的方向走去,她的眼底一片冰冷,眸光中寒意刺骨。
她亦步亦趋地走着,周身的气势骇人。
刚刚听盛夫人提起了大牢,她如同心中长了刺,此生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随意诬陷,也不可能再次走上绝路。
让她用自己去换姨娘的自由,简直做梦。
“我劝你醒醒吧,”江希月语气嘲讽,“你那个妹妹啊,她不是个好东西!”
盛锦华见她目不斜视地走来,心口蓦然一紧,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胸口也突突乱跳。
又见她的目光穿过稀薄的空气,定定落在了自己肩上,那眼神十分渗人。
盛锦华周身的愤怒早已化成了惊恐,她下意识去身边寻李嬷嬷,李嬷嬷立即挡在她身前,替她遮住了江希月的目光,又反手握住她的双手,紧紧捏了捏,意思是叫她撑住。
但她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那句缠绕了她前半生,让她的日子过得如梦魇一般的话。
“母亲,您知不知道,您的肩上趴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