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希月一行人缓缓下山,原以为要继续跟着金吾卫走,顾九溟却快步上前,牵着一匹马过来。
他指着江希月的马车,暗示她上车。
她摇摇头,鬓发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大人,我没有车夫。”
顾九溟眼锋冷冷一扫,疾风立刻知趣地爬上车架,牵起缰绳:“二小姐,上来吧。”
江希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波流转一番,还是将旁的心思压下,弯腰乖乖上了马车。
她坐在车里却久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掀开帘子去催,才打起车帘,嘴边的话已然咽下。
原来是大昭寺的证圆法师追了出来,与顾九溟站在一处,不知说了什么,他脸上的线条慢慢舒展,又像陷入了回忆。
不多时,他回身走来,翻身上马,利落地扬起缰绳。
疾风催动马匹,他驾车又稳又快,须臾间已经出了郊县。
车厢内,喜宝小心翼翼地煮着茶水,一副怯懦模样。竹影自刚才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面庞上多了几分愧意。
“你们打算一直都这样吗?”江希月沉吟许久,还是开口了。
“小姐,”喜宝拖着哭腔,“求您责罚奴婢吧!如果不是奴婢今日擅自走开.....您也不至于被诬赖至此。”她咬紧下唇,神情自责又后悔。
竹影捏紧拳头,指节寸寸泛白,青筋隐隐凸现。
“我为何要怪你,你自小就跟着我,同我一样对这些后宅的手段不甚了解,今日之事若是真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太大意轻敌了。”
她身子转向竹影:“如果你们真觉得难过,那就从此刻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今日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在府里的处境很不好,所以接下来或许还有更难的困境要面对。
但我一人势必孤掌难鸣,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从今往后,我们一同迎敌。”
喜宝和竹影的眼神亮了几分。
“奴婢记下了。”喜宝面上应承下来,心口依旧难受的紧,小姐的命为何那么苦,才刚得了些宠爱,就要被人算计。
江希月倒觉得这是好事。
将军府里有古怪,有人想躲在暗处伺机害她,或者还有更多的秘密隐藏其中。
如果那人一直不动手,她又怎么顺藤摸瓜。
现在是姨娘先坐不住,露出了破绽,对她来说反而是一条绝佳的线索。
车外的马蹄声突突作响,江希月拉开车帘,他们已经进了京都城门,但这却不是通往大理寺的路。
再转头看,顾九溟骑在马背上,仍旧是龙章凤姿,举世无双的公子模样,引得一路的妇人们议论纷纷。
可他的面色很差,全程板着一张脸,唇角抿得紧紧的。
觉察到她的目光,他冷冷扫来一眼,那眼里的戾气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得到。
她被激地刷一下丢了帘子,连连捂住胸口。
他又怎么了!
分明上山的时候见他还是一脸轻松,待到从禅房里现身后,就没再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难道自己得罪了他。她反复想了想今日的行为举止,并无半分不敬之处。
马车在此时停下,疾风轻敲车辕:“二小姐,到了。”
江希月又掀帘来看,这是长安街,京都最繁华的地段,街市两边商铺林立,鳞次栉比。放眼望去一片雕梁画栋,尽显富贵奢华。
顾九溟还骑在马上,见她拒绝了丫鬟的搀扶,自己手脚并用爬下了马车。
他眸光一转,先前在大昭寺人多事杂,他也没仔细打量。
现在想来,这是第一次见她着女装。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袭纯色襦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外罩一件水色狐狸披风。
她的云鬓随意挽了个惊鹄髻,发间低低插了支步摇,走起路来,顾盼生姿。
尤其是那双湿漉漉的黑眸,瞳底映着流光溢彩,衬得她本人灵动万分,令人一眼难忘……
“大人?”见他脸色缓和下来,江希月问:“为何带我来此处?”
顾九溟压下心中悸动,声线低沉:“你不是要助我查案么,随我来。”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了疾风,踏步走进面前的楼阁,楼阁上方立着一块金色牌匾,描着龙飞凤舞的苍劲字体:金樽阁。
江希月前世听说过这里,这是世家子弟与富商们最爱来的酒楼。
这酒楼共有三层,层层都是包房,间间隔音,私密性很强,若是有机密要事商讨,绝不会担心被泄密。
另外,此处的酒水佳肴又与别处不同,或是些市面上少有的时新玩意儿,或是黑市里也千金难求的饕餮极品。
新朝建立后,金樽楼也建成了,只是这金樽楼背后的主人一直是个谜。
有人说这里的主人是皇亲贵胄,也有人说是富商权贵,说什么的都有,却无一人见过。
客人即使彻夜消费,狂砸万金,连住几月的包房,也不会有任何人来笑脸相迎。
走时只需自觉留下金银,全各自体面。若有那存心留一手的,少放了些银两,隔日账单也会自动送到府上,直到银钱两讫,绝不亏空。
此便是那金樽阁之绝,偏那些王孙贵富就爱这个调调,一来二去的,这里就成了京都权贵们攀援捧场之处。
顾九溟引她来到三楼转角处的一间雅室,掀开门帘请她进去,她狐疑地看他一眼,他挑了挑眉,似在催促,她嘴唇抿了抿送了一个眼神:故作神秘,随后抬脚走了进去。
他看懂了,唇角轻轻勾起,也掀帘进去。
雅室布置的精美整洁,他们坐下后,两个蒙着面纱十分美丽的女使恭敬入内,为他们送上茶水点心,她们全程低眉敛目,规矩十分仔细。
等屋里又剩下他们两人,江希月挑了挑眉:“公子是特意来请我吃东西的?”
顾九溟拿起茶盏呡了一口,“是也不是。”
什么叫是也不是。
她还想再追问,鼻尖却闻到了点心的甜香,天大地大,食物最大,她捏起一块浅尝了几口。
据说这里的厨子曾经拜过宫廷御厨为师,原本她还不信,今日一试,果然不同凡响。
她又捏起了一块,又一块......
对面的男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从不知道女子吃东西的样子也能这么好看。
宫宴上的那些贵女们,向来矫情造作,喝茶只呡一口,食物也只浅尝一下,甚至每一口都用袖子遮着面,吃完再露出脸来,也不知那些东西是咽下去了,还是被偷偷吐掉了。
这个女子却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他想起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那夜他们也在一起吃过饭,当时她就是这样。
没有因为在男子面前而害羞,也没有怕失了礼仪而委屈自己。
每一口她都吃得如此享受,动作自然流畅,眉毛时而簇起时而放松,乌黑的眸底闪耀着点点星光,连她捏着点心的手指尖都玉雪可爱。
简直活色生香。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不对劲,他竟然盯着她吃东西的样子看了那么久,他很少这样失礼过。
匆匆别开眼去,心脏的跳动稍快了些。
精致的银盘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块玫瑰酥,江希月有些不好意思:“公子,你也吃点吧。”
顾九溟没有看她,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不饿。”
“哦,那我都吃了哦。”江希月咽下最后一口,眸底全是餍足,原本略显苍白的肌肤此时因快乐而变得微微红润起来。
阿爹曾经说过,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只要还吃得下,那就没事。
把想吃的东西吃个遍,然后去好好去睡一觉,再睁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使们收了银盘,又上了两盏新茶。
江希月细品了一下,望之茶汤清亮,闻之香气醇厚,品之回味甘甜。
这是峡州产的碧涧明月。
这款茶叶在峡州每年产量极微,去岁已经纳入御用贡茶,剩余的茶叶也被炒至天价。
她在心里暗暗估算价格,不禁感叹这金樽阁果然是个销金窟。
日头快落到底了,一缕最后的浮光掠影透过棱窗,温柔的撒在顾九溟身上,他偏头过来,侧颜上便染了些淡淡的弧光。
只一瞬间的凝望,他那张恍若天人,颠倒众生的脸,就生生撞进了江希月心里。
不得不承认,无论前世今生,顾九溟是她见过的男子里,长得最绝艳的。
他不仅完美如谪仙,还多智近妖,拥有滔天的权势。
这样的人,却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她只愿早日替家人翻案,再给原主讨回公道。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她想带着阿爹和阿弟的牌位,回青州老家去,那里山清水秀,四季花开,民风淳朴。
那儿才是她的归属之地,那样的日子才是她的终点。
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在此时此地乱了心神。
都怪这个恭亲王世子,说好带她来探案,又像是在故意撩拨她。
她心中起起伏伏,才稳住心神,屋外就传来疾风的声音:“世子,人来了。”
“带进来。”
江希月只好奇了片刻,房门就被推开,一个清秀的女子站在门口,她脸上忿忿不平,又敢怒不敢言。
疾风说了声请,她不情不愿走进来,等门在身后关上,她终于开口,音色甚是动听。
“听说是恭亲王世子请我来,”她咬了咬下唇,有些委屈,“好叫世子知道,奴婢早已不唱曲儿了。”
江希月刹那间便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偏头去看顾九溟,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肯定。
顾九溟真是神通广大,能把权臣家的姨娘私下请到这里,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小蝶姑娘误会了,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曲。”顾九溟悠悠道,“请坐。”
小蝶一脸疑惑,小心翼翼地坐在下首,一双杏眼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探。
江希月看得出,小蝶应该在太尉府过的很好,她那身华贵的衣裳和精致的手炉都是上品,加之她面色红润,气血充盈,媚眼如丝,平日里卢太尉应该没少宠她。
“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回答。”顾九溟发话。
“你是不是曾经有一个相好,他的名字叫做吴启山。”
话音刚落,小蝶原本红润的面颊突然变得煞白,她哆嗦着一张嘴,话音都不连贯了。
“你......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惊慌失措又语无伦次:“我和吴启山早就断干净了,昨夜见的,真的只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