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喂,妈咪。”
——“是啊,我刚突然接到消息,要去跟进一个case……没问题。这边工作完至少都要到早上,到时我直接同方记一起返工,你早点休息吧,好不好?不跟你说了,我先收线。”
正对着何文田道警员宿舍的临时停车场内,从一辆尤显格格不入的老式丰田车里,蓦地飘来几句低声絮语。
恰好巡逻保安手拿电筒逛到附近,灯光循声打去,正对上车里女人精致面庞。
四目相对间,林柿飞快放下手机,两人皆是尴尬一笑。
片刻过后。
“都在这坐两个钟了,还没等到人?”
那保安似是和身边同伴打了声招呼,随即走上前来。
说话间,手中电棍又轻敲她车窗。
“小姐,你都不是我哋警区的人员,先同你说一声,这边停车超过三小时,就要收费的。”
“我知道,”林柿点了点头,“我再等半小时,很快开走。”
她看着通情达理,那保安闻言,也不好再劝。
只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扭头走开。
走了老远。
隐约间,还能听见他和同伴嘀嘀咕咕声音传到耳边:“个傻女来的。现在网络、电子邮件这么发达,搵男友,同他打个电话,发个e-mail嘛。还等,等到地老天荒都没人知。”
林柿:“……”
她默然,抬起手腕看表。
时针早已指向凌晨三点有余,然而外头景色,到底仍和她初来时无异,就连宿舍园区外,武警分外严肃面孔,亦都始终如一。
长街无人,四下一片死寂。
唯一的动静,只来自于不远处那间灯火通明的7-11便利店。巨大运货车停在门口,来来往往的店员正搬运着新鲜货品——
半小时后。
“你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选购的用品?”
林柿刚一推开门,走进便利店中。
收银台前,那懒洋洋玩着手机的男店员,登时习惯性地扬起笑脸,推推鼻梁上黑框眼镜,转身向她致以“亲切问候”。
她亦向对方简单点个头。
视线在店中逡巡一圈,不顾身后上下打量着、忽的火热起来的视线,便按计划直奔速食区去,挑出一份鸡肉三明治后,复又从冰柜中拿来两盒牛奶同速溶咖啡,原路返回收银台前。
“这些一共几多钱?”
很显然。
她紧赶慢赶,不过就是为了这会儿早些买完餐点,之后能在上班前,再匀出片刻时间小睡。
然而,负责结账的店员,此刻却偏偏一改之前散漫态度,一边扫码,忽又一边同她热切搭起话来。
“靓女,之前都没见过你,新面孔啊?不是女警吧?”
“不是。”
“这么早买早餐?一人份?……有冇男友啊?看你打扮这么正式,仲以为你急着去约会。”
正式?
林柿本已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突然一下,却被他挤眉弄眼的暗示点得愣在原地,视线下意识扫向收银台旁的透明玻璃:
镜中人黑发披肩,一身新衣。
羊绒毛衣搭上牛仔裙,要风度不要温度地露出两条吸睛长腿——她虽高挑,但骨骼异常纤细,尤其小腿笔直,再加上遗传自母亲的雪白肤色,助人一白遮百丑,小时起,便常被人叫做“长腿妹妹”同“白雪公主”打趣。一直到今天,工作忙时,出门仍只需简单描眉、涂个唇彩便足够亮眼。
但今日不同。
哪怕出门时匆匆忙忙,但鬼使神差,她刚在车上时,仍手忙脚乱翻出化妆包,给自己耐心画上一层浅色眼影。结果太久没化妆,下手太重,眼线勾出长弧,本就不宜浓妆的脸,反倒被带出三分风尘气。
无怪乎人家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殷勤问她能否加个脸书。
“靓女?”
“哦,没事……我有男友的,抱歉,不方便加你,他会呷醋。”
她回过神来。
很快匆匆将视线从现成落地镜中挪开,只随口敷衍两句,自行瞄一眼机器上提示的收银数字,便从外套口袋掏出钱包,准备结账。
那店员大抵被她这突然坚决态度闹得有些尴尬。
又小心问了几句,看她根本懒得再回答,一时也有些气,索性翻了个白眼,便先去给不知何时跟在后头排队的男人扫码。
一样一样物什捞在手里,照样也是没话找话。
——“谢Sir,又失眠?”
他不过随口一说。
林柿手中翻找硬币的动作却忽而一僵。
好似隔了数个世纪,嗡嗡回响的耳边,才终于如默片接上音轨,听得身后淡淡一声鼻音。
“嗯。”
“啧,都说了失眠就别整日饮咖啡咯,你天天买这么多,小心哪日咖啡因中毒喔……盛惠,一百三十五元。”
和对林柿的磨磨蹭蹭不同,这次店员的速率极快。
报完数,瞬间低头接过男人递来的纸钞。
刚要收进钱柜,却蓦地一顿。
店员:“诶?这都两百四……”
“一百三十五加九十,剩余当小费,不用找了。”
身后男声话音懒散。
透过玻璃窗扇,林柿看见他似乎指了指自己背影。
“我同她男友很熟,一起埋单。”
说罢。
等她反应过来,谢久霖早已绕过她那傻呆呆僵硬身躯。
擦肩而过,便先一步提起沉甸甸购物袋,走出门去。
*
“谢久霖!”
林柿一路小跑,跟在他背后追出门,险些连东西都忘了提。
无奈前头光是腿长便已占尽先天优势,眼见着只差几步,又将迈入她必被拦下的宿舍园区,一时情急,她只得自暴自弃,索性直接喊他名字。
“谢久霖,你等下!”
只听这嘹亮一声落地。
连对面武警都惊讶看来,严肃表情瞬间土崩瓦解,换作对同僚八卦神情。
前方背影一顿,亦才终于舍得扭头。
看她一路小跑到面前,两颊通红,气喘吁吁,顿了顿,又明知故问抛出句:“跑这么快,有鬼在你背后追?”
林柿:“……”
真凶。
笑都不带笑的。
若换了从前,他仍是个“肤白俊秀”的美少年,这话说出来,还多少有些故作矜持的戏谑意味。
偏偏现在的他早已褪去昔日青涩——正如从前林柿常感慨的,果真没能长成主流审美中那些俊美阴柔的秀气男人,倒最适合去演港片中那些后生反骨仔。
明明也就是帽衫长裤的休闲打扮,配上张眉骨陡峭,轮廊鲜明的脸,不笑时,总自带一股子冷厉气场。
林柿被他盯得,突然有些讷讷无言。
方才在车上打了无数遍的腹稿,此刻竟半个字也没着落。只得像傻子似的呆站冷风中,一张嘴,又被突如其来的扑面凉意惊出个冷颤,尴尬地直摸鼻尖。
谢久霖瞥她一眼。
“不早了,早点回家。”
丢下一句不冷不热叮嘱,他又扭头就走。
好在这次林柿终于反应够快。
一见他转身,手比嘴都更快一步,伸手便死死拽住他袖角。
“等等!我是真的有事。”
说完。
似是灵机一动,当真掏出随身钱包一顿翻翻找找,末了,大松一口气间,她猛地将紧攥的手掌举高,摊开在他眼前。
白白净净的掌心中央,赫然躺着一枚古铜色的纪念币。
已被摩挲得有些模糊的字迹,隐约还能辨认出形似“东湖乐园”的四个大字。
“正好看见你,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说:“谢久霖,你应准过我,我以前帮你,未来我有难,你都会帮我。这就是证据。”
“你,‘有难’?”
“当、当然!你看不出来嘛?”
做惯警察的人,果真目光如炬。
林柿被他看得心虚,眼神游移一阵,忽的匆匆指向自己手中购物袋,“你猜我点解这时买早餐?”
“点解?”
“因为我、我同我妈咪吵架!你知道的嘛,我都不会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哋吵架之后,我同她生气,就自己跑出来,刚才饿肚子饿到不行,才下车来买饭。”
“……”
任凭你再错漏百出的理由,只要说得信誓旦旦,大抵都足够唬人。林柿心虚的想。
连谢久霖似也被她态度“震慑”,态度一时间软化不少。
“所以?”
他问:“就算要我帮忙,我正好帮你埋单,还不去吃?”
“不、不是钱的事。我要吃热的。”
“去便利店‘叮’一下。”
“不,我要吃人家做的饭。”
“……”
无理取闹。
他脸上像是写着这四个大字。
林柿太久没用这招,一时间,也虚得几乎要把头埋到地上挖洞,心里不住默念着,没事没事,从前该做的都做过了,眼下大不了……
大不了?
她还没设想出最坏结果,面前人先给她现成答案。
“走吧。”
“……去哪?”
该不会真是带她回便利店“叮”一下吧。
“我家。”
他说。
手指勾着塑料提袋,懒懒搭在肩膀,眼神不经意落低,看向她紧扣自己袖角,不安蜷缩起来的手指,又补充:“……我家厨房。”
*
谢久霖住的督察级宿舍,比林柿来之前想象中的大致轮廓,还要宽阔不少。
毕竟,在寸土寸金多房奴的香港,能有栋崭新楼宇,两室一厅,都已算是不少中产阶级毕生梦想之一,而这里书房卧室配套齐全,与警队对外界宣传的福利待遇基本无二,至少两百平米,完全足够一家人长住——想来最初建设,也正是有这样全盘且圆满的打算。
只可惜,真论及装潢,这房子眼下却实在当不起任何一个与“家”有关的字眼,甚至朴素的有些让人心酸。
连沙发的防尘布都未曾掀开,仍是素白一片,装饰物更是乏善可陈。仿佛这间拿命换来的房子,于它的主人而言,不过是为了满足吃喝睡的基本存活需求,毫无温馨可言。
“我刚搬来,没有大力装修过。”
看出她面上怪异神情,将手中购物袋放上茶几后,谢久霖突然向她解释了两句:“之前住的,都是普通的单身警员宿舍,需要合寝。一直升到实习督察,上级会考虑到升迁年龄和成家需求,才有不同的户型同区划。”
林柿闻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正四下打量,找着是否存有哪位“未来女主人”痕迹,一旁,谢久霖却已起身走到厨房,隔着扇门问她:“你想吃什么?”
“我……都随便。你会做什么?桶面?”
谢久霖似被她下意识的质疑噎了一下。
但不知是不是单身生活过得够久,他动手能力当真极强。
没过十来分钟,便闻得厨房传来香气阵阵,而后,一种莫名诡异的画面便出现在她眼前——人高马大反骨仔,端出碗色香味俱全的汤面,放在她眼前。
又不知在找些什么,扭头将冰箱从第一层翻到最后一层。
林柿瞄了眼冰箱旁一地瓶瓶罐罐,几乎瞬间便会意过来,默默低声道:“其实我可以喝酒。”
“……”
他没应声,仍认真翻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像是气氛都转凉,她摩挲了下手臂。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都被他搵到瓶七喜,反手递到她跟前。
“吃吧。”
见她还没动筷,又淡淡一句:“好久没做了,试试咸淡。”
“看起来不错的。”
她下意识夸了一句,说罢,便又埋头吃面。
吃了两口,他问她:“好不好吃?”
“好吃。”
“有冇太咸?”
“没。”
这种家常的气氛,在不尽冷清的房间,显得格外别扭。
但即便如此。
如若林柿不是刻意低头,想藏住被热气熏红的双眼,或许她会看见,其实反骨仔都有温柔脸,眼神和缓着,唇角扬起浅浅弧度。
一时间,四下只剩下她小声又小声的饮食声音。
而后,谢久霖突然说了一句。
“吃完就去返工吧。”
那种语气其实很怪。
就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女孩,没有无底线的纵容,却尽是看破不说破的包容,只等她吵完,闹完,发完脾气,然后告诉她,自己不该是她的全部,生活还要继续。
他说:“林柿,有很多事,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当时太年轻。”
也说。
“你手上本来不该有茧。”
“你本来,应该可以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所以更应该离我远点。”
他不说还好。
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她眼泪却不知为何,瞬间像断线珍珠,一颗一颗,不是被她狼狈抹去,便是沿着颊边砸进碗里。
可他不是偶像剧男主角。
不会为她擦眼泪。
只伸出手,宽大手掌,轻轻拍她头顶。
“听话。”
他说。
林柿却没有吭声。
只餐桌边,那枚老旧的古铜色硬币,被她擦眼泪时动作不经意一撞,忽的跌下桌去,一路骨碌碌滚远,滚到不远处的茶几柜下,不见了踪影。
她找到逃避的由头,同样唯恐丢了这“信物”,急忙起身去捡。
不顾仪态地趴着伸手,左探右探,然而硬币大概滚到更深处,以她的手臂长度,压根摸不到半点。
“谢……”
她肩上忽而一重。
还没喊完名字,便被人先一把拉起,他帮她拍了衣服上上上下下灰渍,随即直接将那茶几柜搬到一旁,看不到,又推开电视柜——
林柿突然眼前一亮。
蹲下身,却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捡自己的宝贝硬币,却先听得“啪嗒”一声,方才挪动茶几柜时,反盖得严严实实的相框已到边角,突然向下一掉,镜片四分五裂,正碎在她脚边。
近在咫尺。
她急忙将那相框翻过身,又连声道歉:“对不起啊,好像又是我撞到,我最近太粗心,我……”
我。
后话戛然而止,突然哽在喉口。
看清相片内容的瞬间,她猛地抬头。
*
【你问我啊?我咧,当然觉得最好要在十八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咯!】
【你想啊,十八岁,又靓,又年轻,又身材好,多吃都不胖……你不准笑!我说真的!】
【但等长大以后,就有好多要考虑了。不止长相,还有家世啦,对方父母啦,交际圈、兴趣爱好、性格、有冇第三者的前科……但十八岁不一样嘛。】
彼时的夕阳撒在脸上,有些刺眼。
她忍不住伸手挡了挡,眯起眼睛,年轻的脸上,却照旧笑容不减。
“十八岁,如果你同人拍拖,只有唯一一个原因。”
顿了顿。
十八岁的林柿,忽的大声说:
“那就是——我真的、真的、真的,好钟意你啊!”
【粤语不是我自己的常用语,只能靠记忆和朋友核对书写,可能有个别错漏,欢迎指正,谢谢大家(鞠躬)】
返工——回去工作,上班(类似如返屋企,回家)
两个钟——两小时
个傻女来的——真是个傻女人(大概意思,视语气不同啦,有时候这么说害有点可爱)
揾——找
几多钱——多少钱
仲以为——还以为
呷醋——吃醋
盛惠——类似我们说“谢谢惠顾”
埋单——结账
点解——为什么
反骨仔——类似指叛逆者,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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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