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娜自称病了,要回到以前的小房间里休息,晚上不能跟塔兰蒂尔一起睡觉了。
塔兰蒂尔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支支吾吾,说得不清不楚,叫他去白塔找伊图斯看看,他又不肯去。
她问他是不是得了女孩子的病,不好意思去看病,这让亚利娜变得异常烦躁,索性赶走了她。
可他还没清静多久,塔兰蒂尔又回来了。
亚利娜正想哄走她,却听到一把苍老的声音:“一把年纪还要爬那么多台阶。”
伊图斯的出现让亚利娜真的慌了。
“老师。”他连忙上前。
“塔兰蒂尔说你病了。”伊图斯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亚利娜,让老师瞧瞧吧。”
塔兰蒂尔走近,想将他拉到伊图斯面前。
可她的手刚碰上他,他就抽出了手。
伊图斯看着亚利娜,沉声说:“确实病了。”
塔兰蒂尔连忙问:“什么病?”
伊图斯垂着眼皮:“要细看细问才能判断,你先出去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你留在这里碍事。”
“为什么?你要做什么检查吗?”
“我有我的诊断方法,你不信我的医术就别叫我爬这些楼梯。”
“没有不信你,只是……”
“怎么,难道我还会为老不尊?”
塔兰蒂尔没能反驳,只能听话地离开了。
亚利娜看着她离开,反而更紧张了。
他猜不透伊图斯打算怎么检查他。
正是忐忑不安地盯着墙角看,他忽地听到伊图斯说:“亚利娜,你不是小孩子了,要跟塔兰蒂尔保持距离。”
亚利娜完全怔住了。
老师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可如果他知道了,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平静,好像这压根不是什么大事?
伊图斯瞅了他一眼,又说:“你根本就没有病,对不对?你只是长大了,快长成男人了。”
轰地一声,亚利娜的脑中被什么炸出了一片空白。
老师知道他的底细了,他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
很快塔兰蒂尔也会知道,她会不会恨死他?
“我,我……”
伊图斯甩了甩手。
“紧张什么,我要是想抓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揭穿你了。”
“老师,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就知道我……”
“哼,我都活了七十多岁了,难道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亚利娜不敢说话,只站在那里,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伊图斯灰蒙蒙的眼睛又变得通透。
“亚利娜,老实跟我说,你出生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为什么以女孩子的模样出现在贝安?”
既然瞒不住,亚利娜只好说出了他的遭遇。
他将瑟恩岛上杀害父辈和男婴的行径、母亲对他的保护、以及载他离开盖兰海的小船,都告诉了伊图斯。
然而,一种不安的感觉引导着他,让他隐去了部分真相。
那迷途的商船、食人的海妖以及盖兰海边缘的迷宫,他都没有提及。
伊图斯一直用他那善于过滤假象的眼睛看着亚利娜。
等亚利娜说完了,伊图斯看了看他胸前的希娅神像,摸着白胡子思索良久,徐徐地说:“你带着神的祝福来到贝安,自有命定的际遇,非我能阻挠。你的心思也不复杂,我对你也不会不放心。
“但你一天比一天更像男人,也已经意识到要避嫌了,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与塔兰蒂尔亲近,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混迹于女伴当中。”
“那我应该怎么做?”亚利娜问。
伊图斯的答案普通得让他惊讶。
“待在我那里,给我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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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以治病和抄录为由搬到白塔旁边的小屋子里,亚利娜每天都待在书库里,将伊图斯挑出的莎草纸书卷,抄录到羊皮纸上。
抄书看似枯燥,亚利娜却能安安静静地坐着,认认真真地下笔。
他的书写工整漂亮,几乎没有错漏,让伊图斯非常满意。
除了抄书,亚利娜还要照顾伊图斯养的鸽子。
刚开始时,塔兰蒂尔还会时不时来看他,可她毕竟事务繁多,白天不是要训练就是有其他杂事,到了晚上又不方便在宫殿群里跑来跑去,渐渐地,他们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待亚利娜抄完了一整卷书,伊图斯见他心静,便指派他做别的事情。
他交给亚利娜一块石头,让他到贝安城倚靠的乌盖尔山上,寻找一种能吸住它的岩石。
“这块石头采自厄律底大陆,”伊图斯说,“传说在远古的时候,古尤加大陆和厄律底大陆原本是一块完整的陆地,后来海神从这块陆地上觉醒,躯体迅速生长,将一体的大陆自中间撑裂,灌注无穷无尽的海水,形成了如今的地貌。
“大地神的身体自腰间被撕裂,碎裂的内脏飞溅,落到了彼岸古尤加大陆,变成了古尤加的岩石。因它们一直想回到原来生长的地方,会受厄律底大陆的岩石所吸引。这种岩石,我们称之为引向石。”
“这种引向石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找它?”亚利娜问。
“引向石形状不规则,颜色如黑墨,也像发黑的血迹。之所以要找这种岩石,是因为用它可以做成引航针,指引在森林或大海里的迷途者,只是引向石的指向性有时会受干扰,乃至消失。”
伊图斯叹了一口气:“我们的商船上装载着用引向石做的引航针,可两个月前出发前往厄律底的商船至今未归,或许又进入了海上迷宫,因此我想研究这种引向石,稳定它的指向。”
亚利娜一听说又有商船未归,心中似有行船触礁。
如果他将盖兰海的秘密全盘托出,他能阻止商船的悲剧吗?
但是,万一城邦集结军队前往瑟恩岛杀掉岛上的女人,那该怎么办?
虽然他在岛上深受其害,家破人亡,但瑟恩岛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养育了他十四年,岛上的女人再凶残,对他再冷酷无情,他也不能引来军队伤害她们。
妲尔玛之所以行此暴行,正是因为她痛恨男人,痛恨外来者。
难道要以仇恨报复仇恨?
再说,即便她们死了,可那些海妖要怎么对付?进入盖兰海的船只也未必能找到海上迷宫的出口,从此安全航行。
他一时间无法理清对错,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将盖兰海的秘密公诸于世。
他只好跟着伊图斯,寄希望于用引向石做成的引航针。
引向石散落在古尤加大陆上,却不集中,贝安曾在乌盖尔山上寻得几块,均制成引航针。
可曾经寻得引向石之处,已再无此石踪影,而这种石头又珍稀,极少在城邦间交易流通,只能自产。
但伊图斯非常确定在乌盖尔山脉上仍然能找到引向石。
亚利娜用绳子一端绑住厄律底的石头,手执另一端,攀上森林密布、山路崎岖的乌盖尔山,以坠向地面的石头探寻此石。
他每每日出后上山,入夜前下山,如此走了几个山头,寻了许多天,仍然没有发现。
后来他索性骑上银甲,尝试从乌盖尔山脉各处山麓登山,如此一个月过去,仍一无所获。
他对这座山的山势地形越来越熟悉,有时遇到特别险峻的地形,就下马用细绳拴住银甲,自己再爬上去。
在靠近贝安城的山上,他偶尔还能发现一些狩猎的痕迹,可远离城墙后,山上除了有蛇虫野兽,似乎已断绝人迹了。
就在他以为身处孤山寂林时,他却在一处山坳里听到一阵急促的鸟呜声。
这声音从地上发出,不像自在怡然的鸣唱,反而像挣扎求生的叫声。
他警觉地四处观察,没有看到飞禽猛兽出没的影子。
带着一点好奇,他向着声音的方向走上几步,看到了一个捕鸟陷阱。
一只椋鸟被绳套缚住了脚,倒吊在半空中,正吃力地拍打翅膀。
这个发现让亚利娜觉得稀奇,他看了看地面的泥土和野草枯叶,却难以辨出人的足迹。
不过他也不想跟猎人碰面,只绕过陷阱,继续提着石头向前走。
然而,猎物的主人还是让他碰见了。
一个体型精瘦的猎人正蹲在一棵大树后面设置陷阱。
他看上去有点奇怪,动作磨磨蹭蹭的很不利索。
往地上钉木棍后,他的手在地上摸索一番,摸上绳子后又十分缓慢地打活套结,每个动作都显得过分专注也过分仔细。
他的行为引起亚利娜的注意,很快亚利娜就留意到,这个猎人眼皮深凹,没有眼球,分明是个盲人。
也许因为对方失明,手上的活儿做得艰难,亚利娜不禁卸下戒心,上前几步:“我帮你。”
猎人侧过头来,似是细听他的声音:“谢谢。”
亚利娜来到他跟前蹲下,不用一会儿就设好了陷阱。
“这个可以用了,”亚利娜说,“我刚刚经过不远处,发现还有个捕鸟器,那个也是你做的吗?”
“是的,是我刚才做好的。”猎人的脸转向了捕鸟器所在的方向。
看来他虽然身处这山林又失去眼睛,但是对方向的感知仍然很清晰。
“它已经捕获了一只椋鸟,我帮你带过来吧。”
“真是太感谢了。”
亚利娜返回刚才发现捕鸟器的地方,抓住小鸟,解开绳套,将猎物带回给猎人。
猎人仍站在那里,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和鸟叫声,便展开了微笑。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若非失去双眼,面容本该俊朗端正;即便现在已成残疾,可他的身上仍散发着一种温和却不可侵犯的威严。
亚利娜不知为何,忽然就对这个他毫不了解的陌生人产生一种敬佩之情。
他将猎物交到猎人手中,本想跟他别过,却不曾想到,对方说出了一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称呼。
“小伙子,你也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