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回到屋中,直到洗完脸,还处于恍惚中。
她重新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
这次,她很认真地涂抹了药膏。她觉得长晓说得很对,没必要觉得重视自己的外貌是一种罪过。她爱惜自己是天经地义的,没有理由愧疚。
抛开右颊上那一道深深的暗绿色划痕,文落诗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不难看。
她脑海中灵光一现,立刻跑到桌案前,打开自己已经写好的手稿,开始删删改改。
以前的她,想在话本里突出女主角的自强,于是给她们按上了各种“强”的人设。她很喜欢写一个主角忽略自己身为一个姑娘的特征,拒绝做那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给自己施粉涂抹画眉。她以为,写一个姑娘强,就需要让她看不起这些事情。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以前大错特错了。
女孩子变强是不需要以抛弃自己的性别特征为代价的。相反,属于自己独有的那些,应该值得骄傲。不是说爱美或者梳妆打扮,就注定会拖事业的后腿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心情好好的,和雷厉风行地去搞事业,一点都不冲突。
待她把整篇稿改完,屋外雪早已停了。
她才发现,她整整写了一下午。此刻的她,口干舌燥,劳累不堪,把笔一放,便整个人瘫在桌案上。
写东西的时候是真的很投入,废寝忘食,如今肚子里空空的,镜子里的她更是目光呆滞,不像是活人。
不过,她奇迹般发现,自己脸上的伤疤好了不少了。
不知为何,她又看了看茶几上那个水晶湖蓝色的瓶子,心情有些复杂。好在她实在没体力胡思乱想了,今天白天消耗过大,所以,她用最后的体力披上斗篷,跑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热乎乎的面条吃。
吃完面条,文落诗想起了后院中的猼施。
对哦,它今天还没吃饭。
猼施也是不需要吃饭的。但是,它与魔的区别是,魔辟谷后,能正常生活;而它,如果不吃东西,能正常生活,但会拒绝干活。
文落诗顺手拿了两根红萝卜一根白萝卜,安步当车,去了后院。
大雪刚过,院中积雪极厚。此刻正值傍晚,那前楼与后院相隔的屏障已经不见,立于后院中,便能看到前方的酒楼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一片静谧的深夜中,这些红红火火的灯光因人影晃动而忽明忽灭,倒是给冬年添加了不少温暖的感觉。
有几个小伙计从酒楼后院中出来,端着几盘菜,看样子是去给他们东家送晚饭。巧的是,那个当日把她带来春庭酒楼的小伙计也在其中。
文落诗向他点头问好,他也嘿嘿一笑,凑过来问:“文姑娘,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一会儿也给你送一份饭过去。”
文落诗心想,原来长晓真的在按时吃饭,还要这么多饭菜。这日子过得够奢侈的。
她连忙摇头:“我刚去厨房下了碗面条,已经吃过了,你们辛苦,不用管我了。对了,你叫什么呀?”
“我叫十九,出生那天刚好仲四月十九。”小伙计眼睛溜溜一转,凑过来:“文姑娘,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听说主子让别人在他的后院留宿。不只是春庭酒楼,主子的所有产业,都史无前例。”
“是么,”文落诗漫不经心,面色如常,“看来我挺荣幸啊。”
小伙计是万万没想到文落诗反应这么平静。他皱了皱眉头,对文落诗很是不解,便转身跟上了其他人,进了长晓的屋子里。
后院里,猼施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一看就是闲得发慌,无所事事,和文落诗那种大干一场后的疲惫不堪形成了鲜明对比。
它微微抬头看向文落诗的的憔悴模样,好像每一根兽毛都充斥着鄙夷的色彩。
这也太不公平了,文落诗心道。下辈子她也要当只猼施。需要的时候拉拉车就行了,剩下的时间全都闲着,思考兽生。
不过,看到文落诗手里的萝卜,猼施收起了自己全身散发出的鄙夷,转化为眼巴巴地乞求。
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就跟他主人一个样。
文落诗没好气,却还是保持着耐心,把萝卜一根一根喂给它。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空中不见任何白日的影子。
此时,一阵琴声传来。
文落诗喂猼施的动作一顿。
转而,院落里几个小亭子模样的地灯亮起,黑夜之下,围墙之内,显得没那么压抑了。
而就在灯亮起的那一刻,文落诗忽然想到了什么,扔下萝卜,冲出后院,跑进了酒楼的厨房里。
*
长晓用完晚饭,正在聚精会神看一本折子。十九过来收拾盘子,蹑手蹑脚,生怕打扰长晓。
“十九,”长晓抬首,叫住正准备出门十九,“她吃饭了吗?”
十九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哦,那个,主子,文姑娘说不需要了,她之前自己下了碗面条。”
长晓皱眉,慢慢放下手中那本写满了字迹的折子。
“她现在在做什么?”
“小的不知道啊,刚刚好像看她又去酒楼的厨房里了。”
“去帮我看一下。”长晓重新拿起那本折子,不再多话。
十九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一溜烟走了。
没多久,十九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如何?”长晓头也不抬,没注意到十九焦急的脸色。
“主子,不好了,文姑娘不见了!酒楼里的厨子说,大概一个多时辰前,文姑娘冲进厨房里,从火堆里抢走一块巨大的木头,然后回后院了。但是刚刚,我去敲她门,无人应答,一推门,发现里面一片废墟般的场景,各种东西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还有火烧过的痕迹。”
长晓猛然抬头,扔下手中的折子:“屋里没人?”
“没有啊!”十九急得直跺脚。
长晓骤然起身,顺手批了件墨色的斗篷,甚至没顾得上顺一顺斗篷领口处的绒毛,快步走出门去。
他走到文落诗房间的门口,一把推开门,看到了里面的满目疮痍。
像是什么东西把屋子给炸了一样,各种碎布、木茬、火灰堆了一地。狼藉的角落里,还能看到那本被她拿走的熙光道书籍。
长晓仔细看了看,不觉得像是打斗痕迹。而且,他回想了一个刚刚一个时辰内,没有感受到有人进入后院的气息。
但除非,对方比自己修为高,自己感受不到。
长晓心中一惊,一下子觉得自己乱了。目睹着空无一人、静得有些可怕的屋子,他尽力思考着各种可能,也暗自埋怨刚刚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处理事务上,丝毫没管她在做什么。
各种思路撞击在脑海中,就在长晓打算扶额之时,十九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主子,我刚刚去问了酒楼里所有伙计,一楼管门口的那个小二说,半个时辰前,文姑娘出门了!”
长晓一刻也不犹豫,转身走出房间,从后门进入了酒楼之中。
天色已经不早了。最起码已经过了更定。春庭酒楼是出了名的打烊时间晚,但此刻酒楼大堂内,已经没几个客人了。
那个门口的小二看到主子来了,快手快脚跑来。
“文姑娘大约半个时辰前从这里出去了,往右边那个方向。”
长晓停住脚步,双眸一垂,吩咐道:“十九,叫酒楼里所有人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情,出去找文姑娘的下落。”
十九干事利落,立刻传达命令,一时间,酒楼里所有人一涌而出,奔向不同方位。
长晓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深深叹了叹气,正欲合眼静一静,却看到一桌客人吃完了要付钱,却东张西望,找不到人。他摇摇头,深感无奈,只得走上前去。
那客官一见此等气质不凡的人物走来,略微一愣,猜道:“你是这里的东家吧?怎么都这个时辰了,伙计们全急匆匆跑出去了?”
长晓略带歉意:“实在抱歉,在找人。”
那客官从兜里掏出一把魔珠,低头在桌上拨弄着,数着数量,嘴里“嘶”一声:“找人可不好找了,毕竟,现在这个时辰,开着的地方也不多了。”
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跑来。长晓回头,只见一个店小二气喘吁吁地道:“主子,十九刚刚说,有人见过一个女子,大概就是文姑娘。”
“她在哪里?”
“他只说,看那个女子朝着绛霞巷子的方向去了,”店小二看着长晓身边正在数钱的客人,急道,“主子,我来收钱,你快去找她吧!”
那正在数钱的客官一听此话,“哈”地一笑,边叹气边摇了摇头。
长晓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遇到事情有些无措。他下意识问道:“绛霞巷子在哪里?”
客官甚是无奈地抬头看了长晓一眼,像是带着不屑,继续数钱:“一路沿着主街往城西走,过了那个什么客栈,右转,再一路走过三个街口,左转进去,走到头,那一片都叫绛霞巷子。”说罢,他终于数好了钱,塞到了店小二手里,起身准备离开。
店小二汗颜,面色有些不自然,一个劲地暗示自己家主子,别问了,别问了。
长晓听懵了,丝毫没注意到店小二和这个客官的表情,发自内心地继续问道:“巷子里是什么地方?”
店小二龇牙咧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那个临走出门口的客人看不下去了,头也没回,补了一句:“绛霞双楼。”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东家肯定已经明白了的时候,长晓却破天荒地又问了一句:“绛霞双楼,是做什么的?”
那客人已经离去了。店小二看着长晓一脸真诚地发问,凑到跟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一句:“主子,那是两个特别有名的……风月场所……”
长晓的眼眸瞬间睁大,整个人僵住。
下一秒,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