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常绫姑娘,你说几乎没人知道你们班主是谁,此话何意?”长晓把话题接过来。
常绫摇摇头:“自打戏班子成立以来,我们就没见过班主,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有之前的总管事知道他是谁,现在的这个总管事都不知道。”
文落诗问道:“你们之前走了的那个的总管事叫什么?”
“贠莫,也是个露烟道之人,特别好的一个姐姐。”
“那现在这个呢?”
“余峥,一个整天骂骂咧咧的男的。”
文落诗闻言笑喷出来,见长晓开始思索,她下意识多问了一句:“可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 ‘于’?”
常绫答道:“非也。乃‘惆怅梦余山月斜’的‘余’。”
文落诗脑子里忽然想到,当今魔界的大司徒便姓余。那可是个臭名昭著的大贪官。于是转头看向长晓,想着他肯定比自己知道得多,说不定他能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长晓确实像在思索什么。许久,他道:“此人应是当今大司徒余易的家族中人,但应当不是余易的直系亲属。”
文落诗心下惊叹,他果然知道。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害怕长晓,也害怕自己哪一天得知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知道,长晓既然能名扬整界,自然有许多背后的故事,而他从一见面就拿出“长晓”这个身份来掩盖另一层身份,便足够说明,他身上有很多秘密。文落诗本不想探究这些,也对他的身世没兴趣,可她无意中,正在被这些渗透出来的秘密牵引着、影响着。
长晓此话一出,空气安静了好一段时间。
还是常绫先打破了沉默:“敢情是那个大贪官的族人,怪不得天天对我们指手画脚,原来是背后有人给他撑腰。”
文落诗盯着长晓看了一会,见他落落君子,神情平淡,直到长晓眨眨眼,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了,她才冷不丁问了一句:“欺负我和常绫的那个紫不拉几的人,我听你叫他 ‘尹岐’,他又是谁?”
长晓明白文落诗为什么这么看自己了,叹了口气:“他是尹沥的次子。”他特意看着文落诗的双眼,又补充了一句:“亲生的那种。”
文落诗瞬间五雷轰顶。
常绫仍有些不可置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尹沥是……”
“近万年前那个在战场上大败成千上万天兵的战神,当今官拜大司马。”
常绫吓得手一松,勺子掉地上了:“我一平民女子,招谁惹谁了……怎么跟这些人扯关系的……”
文落诗扶额。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些年自己向往的寻常生活,从这一刻起,彻底结束了。
只有长晓神色如初,像是见惯了此情此景。
文落诗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他,给长晓传音入密:“你不是要把我当现成的素材吗,可不能让我被这些人打死了,要是哪天我真的跟朝堂政权扯上关系了,你可得救我,不然你的素材就消失在世界上了。”
长晓“呵”一声,笑出声来,十分君子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话。
文落诗松下一口气。
而看着文落诗那副如释重负地神情,长晓的心里却是暗暗一叹。
有些事情,恐怕她早已被卷入了。来不及了。
*
回到春庭酒楼后院,文落诗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运功,试图给自己疗伤。奈何此次确实伤得太重,差点伤及根本,绝不是一时半会能调理过来的。
常绫吃完饭后,就出城回戏班里了。她的戏班如今在与稀音城相邻的寒声城中,正筹备着新戏的演出。文落诗本担心她的伤势,她却说要是再不回去,总管事又该说她娇气、不敬业了,才不会管她具体情况如何。
常绫伤得没有文落诗重,而且已经自我疗伤得差不多了,自己出城问题不大。但文落诗可就不同了,她伤势太重,方才又只是稳住了内息,没有整体地疗伤,刚回到屋里,便觉得四肢无力,有晕倒的趋势。
她赶紧用最后的力气坐下来,调理了一炷香的时间,算是勉强稳住了。
正在闭眼运气,忽然听到门口一阵敲门声。
行,进步了,这回知道敲门了,不是直接进来了。
“请进——”文落诗头也不回,眼也不睁,依旧安坐于榻上。
长晓走进来,带进一阵清冽的寒风。
文落诗觉得,明明有人进来,自己却装作没看到,这不太好。
于是她随便找了个话题:“我刚刚又帮你把猼施喂了,它今天挺乖,吃了不少白萝卜。”
“嗯,多谢。”
文落诗平静下来,修复了不少内伤,转而听到一阵叮铃桄榔的动静,倏然睁眼,看到长晓静坐在自己身旁,正在摆弄面前的瓶瓶罐罐。正欲开口,长晓却见文落诗睁眼,抢先问道:“身体怎么样?”
还是有点不习惯有人关心自己。不过文落诗安然答道:“好多了,但要是完全好,还得十天半月的。”
“要不要我给你传点内力,或者给你疗伤?”
明明是很平静的问句,但是文落诗却听出了一丝担心,还是有点超乎寻常的过度担心。不过,这大概是她的错觉。
“不用,多谢。”
长晓终于从所有瓶瓶罐罐中拿出了一个水晶湖蓝色的瓶子,打开瓶盖,里面是透明的软膏。他伸手把瓶子递给文落诗:“这里面的药可以治你脸上的伤,抹个两三天,不会留任何疤痕。我刚配好药,你试试。”
文落诗总觉得气氛不太对,这个屋里的温度有点高。
长晓见文落诗不伸手接,又道:“我给你挑了个蓝色的瓶子装药,看你这几天,衣服都是淡蓝色的,猜你大概是喜欢蓝色?”
文落诗这回真的愣住了。
从小到大,长晓并非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却是第一个如此注意细节的人。文落诗从小喜欢蓝,单纯觉得这颜色好看,符合自己审美。但这些都限于自己给自己买蓝色的东西,衣服首饰甚至布包等等。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她喜欢蓝,而特意给她蓝色的事物。
许久,她接过瓶子,没有直视长晓,低声道:“长晓,你这样,我又要欠你人情了。”
长晓一下子就听懂了她的意思,笑道:“怎么就‘又’欠了呢,我之前说过,请你帮忙,从你身上找灵感,从而请你住店。至于帮你救你,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因为这个。”
文落诗听懂了他的话中有话:“你明明就是觉得想帮我,还非要找个借口,说是为了自己。”
长晓也不在乎她戳破,反道:“落诗,你也明明就是想喂猼施而已,却非要说是帮我喂。”
这回,文落诗“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这把即将聊死的天给圆回来的能力,也真的是厉害。毕竟,他这么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题,让气压一下子升回正常水平了。
长晓接着道:“而且,如果我没猜错,你也在拿我当你写作的素材吧?”
“嗯,不过有时候,看破不说破会更好。”
“我知道你满脑子想着去写作,但现如今,先把伤治好,别的都之后再说。”
“你帮我这么多次,我该帮你什么呢?别又跟我说坐着这里当素材啊,这可不够。”
“以后会有机会的。”
有时候,文落诗怀疑自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有些过于坦荡了。她非常清楚,这要是换作别的小姑娘,可能就直接心动了。
但是她觉得自己没有。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坦荡得有些过度了。
她一个人无欲无求惯了,不指望被赞美,也不指望被欣赏。
她早就想好了,要一辈子自己一个人,不需要那些所谓的无聊的心动,从而避免那些浪费人精力的你拉我扯的风花雪月。一路走来,她鄙视那些为了爱情堕落的人,也觉得永远不会理解那些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事业的人。在她眼里,事业是第一位的,没有什么比写作更重要。自己只需要一心扑在事业上,就足够了。
可能因为心死寂了太久,重新活过来,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所以,在意识到长晓正在一步步捂热她冻僵的内心时,她其实有些慌,因为她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
“先别想了,把药抹了。”
那如同冰泉一般的声音响起,把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文落诗用手蘸了一点透明的药膏。
她虽然不懂医药,却能看出长晓的这些瓶瓶罐罐,一定价值不菲,并非她这种普通人能随意用到的。
这一刻,她有种强烈的不配得感,手悬在空中不动了。
长晓在一旁,见她手不动了,便道:“都是些普通药材,只不过是我跟别人学的配药方子比较特殊,不外传而已。”
文落诗知道自己什么都写在脸上,长晓很容易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他越说,她就越觉得自己践踏了什么东西。
小时候她经常看到一些朋友整体涂涂抹抹,非要把自己打扮得多出众才行,好像只要外表好看了,就能证明自己很优秀一样。然而,这些人优秀了,却并不把优秀用在所谓正当的地方,她们整日游山玩水、流连于市井巷陌、酒肆茶坊、秦楼楚馆,成了不学无术的代表人物。她一心学习,从不顾及这些,可在她的无意识中,轻浮和打扮这两个无关的词,联系在了一起。
如今她长大了,刚刚得知胭脂水粉为何物,却在真正自己偷偷买了一盒口脂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地谴责自己,我要学坏了,我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之前常绫在的时候,我都说了,我不是那种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也不会天天照镜子看自己好不好看。”
“落诗,我知道你不把生活重心放在无意义的夸张打扮上,这是好事,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人之常情,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可是……”
“你又不是在为了别人涂药,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高兴,你想想,以后每天看镜子,看到自己完完整整一张脸,肯定比你看到一道旧疤要开心吧?”
“嗯。”
“你又不是只顾着容貌而其他事情一塌糊涂的人,这么有所作为了,在此之上,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让自己更加心悦,又能怎样呢?”
文落诗想想,他说的是对的。自己以往从来不敢想这个问题。
“要不我帮你涂?”
“啊,不要,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
长晓看着她躲闪的样子,嘴角轻轻上扬。
“我还道你完全不在乎呢,毕竟你上午可是主动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站起来的。”
“……那倒也不是完全。而且我也没有那么……”
“啧啧。”
“哼。”
“自己好好涂。”
“长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欺负人啊。”
“那倒是没有。”
“那我今天说了。”
“行,你说便是了。不过,落诗,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