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言回家之前拐了个道,去城中心的云宾饭店看看她的发小,高凡。
高凡原名高不凡,从名字的变迁就可以看出他人生的变迁。
他父母对他寄予了厚重希望,但是高凡同学越长越偏离轨道,不通人情世故不说,平日里不爱说话爱傻笑,见面也不会喊人,成绩差就不说了,那算是他所有缺点里面最不起眼的。
李晓言和他从幼儿园一直同班到小学毕业,知道这孙子是怎么混过来的,所以当他读完小学说自己不打算读书的时候,李晓言竟然偷偷为他松了一口气。
“猪果然还是适合活在猪圈里。”
高凡听了也不生气,仍旧嘿嘿傻笑,然后告诉李晓言一个特大喜讯:他爸要带他去改名了,从高不凡改成高凡。
高凡说这话的得意劲儿李晓言永远也忘不了,感觉那天简直是这家伙的人生巅峰,比什么登科及第、娶妻生子、升官发财还要开心十倍,他随后说了一句让李晓言记了一辈子的话:“不凡是别人想要的,我就想要平凡,他们想要让他们自己挣去,我就给自己挣个平凡。人得认清自个儿,爷爷我就是个凡夫俗子,还一天天顶着个‘不凡’招摇撞骗,我脸热!”
李晓言第一次拿看正常人的眼光看了高凡一眼,觉得这小子能把自己不思进取的本质说的如此有哲学意味,还真是个人才!
不过这些话高凡只对李晓言说过,在别人面前他是不说的,还是傻愣愣的把自己当做大脑发育有缺陷的残次品,别人越说他傻,他越开心。
他就这样跟他爸学炒菜去了,他爸是云宾饭店主厨,托关系让他进来当个学徒,从洗菜刷碗做起,没有工资只管饭,高凡便开始了累成狗的学徒生涯。
李晓言蹩到后门廊下,朝后厨打望,这个时候还算清闲,后厨只有高凡和另一个人在准备配菜,经过一年的历练,他终于有资格拿菜刀切菜了。
高凡心有灵犀般抬头一看,便看见李晓言,他赶紧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揩了揩手,走出后门。
“丫头,你怎么有空来了?”
高凡很开心,眼睛亮亮的,和李晓言满脸的阴郁形成鲜明对比。
李晓言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眼,都说当厨子是个好差事,果然一点没错,高凡这娃越来越往矮肥圆的方向发展了,十匹马都拉不住。
他爸就是个五短身材,他完美继承了他爸的基因,一点也没浪费,而且私下里肯定偷吃过不少东西,胸前和肚子上的肥肉在走过来时震颤的很有节奏。
他如今的海拔高度和李晓言相比,也越拉越大了。
李晓言笑骂一声:“你是要把自己养肥了好宰杀吗?”
高凡笑呵呵的,捏了捏自己腰围上的肉:“大姑娘家说话注意着点。羡慕吧!这都是福气,你要羡慕哥匀二两给你。”
李晓言呵一声:“自己留着过冬吧,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要放暑假了。”
高凡看了她手里一摞作业册,得意洋洋说道:“哟,还写作业呢,宝贝儿加油,写完了哥给你买糖吃,呵呵。”
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李晓言:“去你的,您老起驾回宫继续切菜去吧……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家挪地方了,我妈下岗了,我们在西环路的那片平房区重新租了屋子,你要来找我,就进去后直走,到第三个巷子左拐,里面的第四间屋子。记住了吗,猪!”
高凡点点头,神色暗沉了一些:“那下岗了以后咋办,叔和阿姨什么打算?”
李晓言:“不知道,可能要尝试做点小买卖,实在吃不上饭就回家种地。”
刚说完吃饭问题,李晓言的肚子就很应景的叫唤了出来,声还挺大,弄得她瞬间尴尬不已。
高凡一听,二话没说,转身回后厨,没过多久便端着一个大碗走了出来,是一碗粥,上面还放了根油条。
“快吃吧,一会儿其他人就来了,看见不好。”
高凡刚一说完,屋里那人便嚷了起来:“凡子,啥话要说那么久,你俩谈对象还是咋滴。”
高凡冲门内回道:“就是谈对象,我媳妇儿咋滴。”
李晓言刚要骂,高凡把碗塞她手里,便回去了,还不忘嘱咐道:“趁热快点喝。”
高凡回去继续切他的菜,李晓言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不知怎的,心里堵的慌,她的身体恨不得把那碗粥和油条吃干抹净,但是她的理智和情感却像是拉住她整个身体的缰绳。
因为这碗粥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一件事:她是个穷的连早饭都买不起的废物。
中年女人的话又在她耳边回荡起来:“可别像某人一样,家里条件不好还一天天胡搞,一点也不为家里考虑,爹妈都穿得像捡垃圾似的,还不把学习当回事,日后,可是要后悔的。”
她看着那碗粥,对自己嘲讽道:“李晓言,你现在是在要饭吗?”
她把那碗粥放在门廊上,趁高凡转身洗菜的时候,便飞快逃走了。
如果她是个百万富翁,那碗粥她一定痛快喝完,还能调侃说自己终于沾了一下厨子的光。
但如今贫穷是她心上的倒刺,碰不得,一碰就带血的疼,她还是个敏感热血的少女,不知道怎么和这个艰难的世界相处,只能任凭自己的怒火敲响战鼓,用自己的执拗来对抗这个操蛋的世界。
回到棚户区后,快中午了,那棵歪脖子树下已经看不见那个小崽子的人影,只有几个豁牙的老大娘在树下坐着剥豆子。其中一个比周围的几个都要庞大一些,那是李晓言家的房东,一位从山东远嫁过来的大娘。
棚户区的人都管她叫做山东大娘,至于她的真名,倒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她看着李晓言走过,笑眯眯说道:“长得真俊啊,长得真俊啊,比电视上的那些人还好看。”
其他人也附和着点头,小声说道:“跟她爸似的,不过比她爸还要精神,但是性格不咋地。”
李晓言不聋,山东大娘的嗓门有种天然扩音器效果,她的话当然钻进了李晓言的耳朵,不过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想:“长得好有屁用,又不能像其他女的一样去卖身。”
掉进钱眼里的李晓言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人走到绝路是会做出很多不得已的事,日后当她面对绝路时,也思考过这种应聘上岗的可能性。
李晓言打算一回家就跟她爸妈摊牌,说她要退学赚钱,但离她家几十步距离时,她就瞅见有一堆人挤在她家门口,好像都是女的,穿的衣服花花绿绿,有些堪堪只能遮住臀/部。
虽然都是女生,但感官刺激还是比较大,李晓言赶紧把目光往上放,略微有些不适。
她从这些花花绿绿中挤进去,听见“哐当”一声脆响,她妈正把一口锅砸到地上,指着她爸吼道:“是你们家家教不好,还是我家家教不好,你搞错没有,就你那个爹妈,你还有脸说别人。”
李晓言爸指着她,双眼鼓胀,额头上的青筋爆裂而出:“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嘴放干净点,我爹妈就算是人渣混蛋那也是我爹妈,轮不到你来说,你说你这几年尽到做媳妇儿的责任了吗,恶婆娘一个。”
晓言妈全身发抖,把声音又提高几个分贝:“牛日出的棒客,呸,锤子爹妈,你爹妈那么好你回去抱着你爹妈睡,抱着你爹妈死。”
李晓言爸飞起一脚就踹向了边上的桌子,那张桌子下面是木架,上面是石板,一下被踹倒以后,石板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声音震的在场所有人浑身一颤,脸色灰白。
又有更多人围过来看热闹。
李晓言进屋后,门内侧贴着一个女人,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不过看她穿的那身衣服,应该和外面的那些女人是一伙的。她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小孩,李晓言走进去后才看到,那小孩满脸泥浆,穿着开裆裤,可不就是早上那个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原本傻呆呆的咬着手指,他见到李晓言后,立刻将手指拿出来,做出炸毛的小样。
李晓言扑上前抓住她爸要砸凳子的手,冷冰冰说道:“有事就好好说清楚,打架好看是吗?”
她爸被她冰冷的声音激灵了一下,斜着眼瞧她,慢慢将手上的凳子放下来。
“妈,到底咋回事?”
李晓言妈也不说话,在那里站着直抽气,满脸的怨毒。
这时,从另一扇门后面传来一个冷静又稚气的声音:“我来说吧。”
随着声音出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男孩,乱糟糟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脚上穿着拖鞋,一眼看上去从上到下都是乱糟糟的观感。
“今天早上,我看见你踹了许铮一脚,我就告诉了许铮他妈,让他好好看住孩子,许铮他妈带他来讨说法,让你给许铮道歉,结果你爸妈听后开始互相指责对方没把你教好,开始只是指责对方,后来开始指责对方爹妈,然后……”
小男孩没把话说完,他叫刘家豪,是山东大娘的孙儿,也算是李晓言家的小房东。
虽然刚读完小学,但整个人有种异常冷静的气质和条理清晰的思维,他是棚户区人尽皆知的书呆子,李晓言家搬来时,他从窗户里偷偷看过李晓言,不过李晓言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他。
李晓言:“你哪位?”
刘家豪:“我叫刘家豪,刘备的刘,家国的家,豪迈的豪。”
李晓言:“哦~~~你只看见我踹他,那我为什么踹他你看见没有?”
刘家豪扶了扶眼镜:“没有。所以我也跟许铮妈说过,先过来问清楚再说。”在李晓言锐利如刀的目光中,刘家豪全程端肃镇定,脸上没有半丝波澜,好像法庭上的辩护律师。
李晓言走到那高瘦女人身边,看了看她边上的炸毛小兽,冷笑道:“那小眼镜说的不错,你确实应该好好看住他。”
说完,她把自己的一只腿抬了起来,用手勾住脚踝,单腿跳着在那些女人面前晃了一圈:“看见这个牙印没有,就是他咬的,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在吃泥巴,就好心把泥巴打掉,谁知道他扑上来就咬我,我扒不下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谁该给谁道歉,你们说吧?”
众人一时语塞,那牙印看上去确实是小孩子的齿形,而且许铮的脑子有点问题是众所周知的事,吃泥巴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么一看,倒真有可能是许铮对不住别人在先。
有时候,刚想睡就有人递枕头。李晓言还在为自己洗刷冤屈,谁知道她那一跳一跳的动作不知道刺痛了许铮哪根神经,他又想起了早上李晓言后跳几步时他被拖着在地上磨,屁股蛋子被沙石刺痛的感觉。
他双眼炯炯,像是盯住了猎物的小豹,趁他妈一松手的间隙,他黑旋风一般窜出去,张开嘴就叼住了李晓言站地上的那只腿,李晓言还没反应过来,周围就叫嚷起来,过了两秒,李晓言凄厉的惨叫声就充斥了整个屋子,几乎要把屋顶冲翻。
“啊~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属狗的是吧?!”李晓言也顾不得在人前假装矜持了,直接骂了出声。
于是,两条腿都盖上了牙印,凑了个双喜临门,祸不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