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等谢明之到了黎府的时候,日头刚刚高过院中的迎春花,而他踏进黎恣院落的时候,就看见黎恣站在院中踩在高凳上卖力够着什么,今日依旧梳得双髻却少了一根红色的发带。
那根发带被黎恣缠在了手中的断枝上,正踮着脚尖把这断枝挂回树上,想将这断裂处用发带缠住,让树枝恢复如初。
这凳子已经是黎恣能找到的最高的凳子,可还是差了一截。
凳子腿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来回晃悠,便是立起脚背也十分吃力,正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身后的黑影拢了上来。
谢明之从她手中接过断枝,将两截树枝的断裂面拼在一起,最后用手中发带将其一圈圈缠住。
她整个身子都被笼罩在谢明之的影子下,黎恣站在凳子上转过身看着面前的谢明之,有些意外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语气不难听出其中的不愿。
他并未回答黎恣的问话,斑驳的阳光自他身后投射到手中鲜红的发带上,他低垂着眼睫,神情认真将手中发带系好。
“这树枝怎么折的?”
金灿灿的曦光被谢明之的发丝给拢住,每一根随着晨风轻轻晃动的发丝在阳光照耀下都十分显眼,整个人都好似赫赫之光。
她转过身来不再去看谢明之,撇了撇嘴角不情不愿地如实回答。
“我用鞭子抽的。”
说话间腰上金铃轻轻响动,似乎是在附和黎恣的话。
谢明之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
不等对方发出疑惑,哪怕谢明之也没有发出疑惑的这个意思,黎恣从凳子上跳下去,自顾自地说:“人不也是这样吗?伤了自己最亲的人再哄。”
只是她不是黎骞最亲的人,黎骞也没有哄她。
她低头有些郁闷地踢了踢面前本就放不安稳的凳子,似乎是在怪它不够高,要不然她早就可以将这树枝缠回去了,也不至于让谢明之撞见。
他将手中的树枝仔细缠好之后后退了一步,抬头打量着这棵栽在院中的矮树,看样子应该是梨树,树冠极大能看出有了年份。
但现在已经过了冬,正是万象回春的季节,面前这棵树却寻不见半点绿,已然是死了。
“便是缠好了也已经死了。”
他道出黎恣的无用功。
黎恣却一点也不在意,仰着头仔细检查着谢明之给自己缠的树枝,在确定缠得十分结实牢固之后,这才收回视线,伸手搬走面前到自己膝盖的凳子。
边往屋内走边说。
“我离开京城之前便一直和娘亲住在这个院子里,这棵树自我下生的时候便有了,生死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只想它完好,便是假的也好。”
或许是因为今天谢明之帮了她,黎恣的话有些多,迈过门槛继续说:“我向黎骞要了这座院子,你今后若是来找我……”
说到这里,黎恣嘴里的话和动作同时一顿,片刻后恢复如常,快速嘟囔了一句。
“那还是不要有今后的好。”
他站在院中仰头看着自己亲手系上去的红色发带,在光秃枯褐的树枝下,随着微风肆意飞扬。
仿佛是这院中的唯一的生机。
视线落在那根发带上停了几息,他这才抬步踏入屋中,跟在身后的进之则是低头走到门外站立,规规矩矩地候着。
整个院落此刻只剩下那根发带被风带得不停歇。
·
走进屋中,顺手将手中凳子放在地上之后,她伸手指着东侧的一个空座位对着谢明之说:“你可以坐在那儿。”
话落,便自己走到了西侧的空位上坐着。
整个院落从昨天到现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收拾打扫的,她已经在努力恢复这座院落原本的样子,奈何只有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折腾都显得十分孤寂和怪异。
好不容易歇下来。
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泠泠入茶盏的水声传来,两人的神情都比方才放松了些,这寻常的声音最抚人心。
她端着茶杯一边喝着,边看着谢明之如同昨日一样,翻开手中书继续说着昨日没有说完的道理,两个人互不干扰,却又奇异地和谐。
谢明之的存在便代表了黎骞对她的不满,她看见谢明之如何会欢喜,现在做到互相忽视就已经是她能做到最大度的事情。
两人所坐的地方都有一个窗户,阳光自外头投射进来,将两人照得十分清晰。
谢明之本来就是颜色极清淡干净的人,身上有米粒大的脏污都十分显眼。
远远地看着谢明之眼下的淡淡乌青,她微微蹙眉,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谢明之,你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啊?是不是很困?”
昨晚在司礼监守了一个晚上,早上将内阁商讨的结果禀告陛下之后,他便出宫来了黎府,确实是一晚上都没睡。
但却轻轻摇头:“我不困。”
然而黎恣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就跑了出去。
“你等我一下!”
站在门外的进之看着黎恣从屋内跑出来,随后跑到院中晾衣绳面前踮起脚将上面的被褥取了下来,被晒得松软的被褥抱在怀中一大团,险些将黎恣给埋起来。
他站在屋内看着黎恣一个人跑出去跑进来,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她伸手将被褥放在床榻上,随意铺开,便抬起头对着谢明之拍打了拍打手中的被褥,跑得微喘地说道:“你可以睡在我的床上的,这被子是我今天晾晒的!很暖和!”
似乎是害怕谢明之不相信,说完之后黎恣还用力点点头肯定了自己所说的话,语气中还有淡淡的自豪。
谢明之的视线从黎恣因为小跑而微红的脸颊落到了床榻上洁白松软的被褥上,里头的棉花都被人细细给掸开了,又吸足了阳光,便是这般看着就觉得暖和。
见谢明之一直盯着床上的被褥却没有动作,她伸手将谢明之手中书拿过来,自己做了一个认真看书的姿势,双手托着书卷看着谢明之说。
“你放心,就算你睡着了我还是会把这本书看完的,不会让你难跟黎骞交差的。”
她这番话看起来是好心为了谢明之着想,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对她来说,谢明之今日若是能在这里睡上一天,自己能躲过那些说教,黎骞也不会发现,这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自己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谢明之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微微皱眉面露不满道:“你是不是嫌弃我?”
自他入宫之后便再没有听过这句话了,眼下他哪还有嫌弃旁人的资本,回过神之后,失笑地轻轻摇头,随后弯腰伸手将黎恣手中的书卷翻了个个。
对着黎恣说。
“不是,你拿反了。”
“……哦。”
黎恣的脸上划过一丝窘迫,快速低下头躲过谢明之的视线,攥着书卷的手微微紧了紧。
他看着低下头突然沉默的黎恣,刚想说自己真的不困,就听见院内传来了进之的声音。
“黎大人。”
黎骞对着站在门外的进之微微点头便是见礼。
屋内的两人转头朝着外面看过去,就见黎骞站在那颗枯树的跟前,树枝上缠绕的红色发带被黎骞地身影给遮挡了个严实,他对着黎恣微微招手。
“意儿,过来。”
黎骞有话要对黎恣说,进之不便站在院中,就走进屋中站到了谢明之的身后。
瞧见黎骞在唤自己,她将手中书还给谢明之,这才提起裙子走出去。几乎是和进之擦肩而过,同时进屋和出去。
她抬步走到了黎骞的面前,面无表情。
瞧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厌恶来,只是疏离和陌生。
经过昨晚的争吵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僵硬了一些,此刻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黎骞低头看着跟前的黎恣,斟酌着自己的说辞,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待会你同我一起去昌国公府上,给陆公子道个歉。”
有意缓和和黎恣的关系,黎骞已经尽力放轻了自己的语气,但还是难掩从一开始就是命令的出发点,声音也因为这刻意得放轻而变得有些怪异不自然。
他本以为觉得自己没错的黎恣不会答应他,嘴中都准备好了劝解的说辞,可还未说出去,便彻底没了机会。
就见黎恣想也未想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好,我同你去。”
干脆利落,无半点不情愿。
谢明之站在屋内看着黎恣走了出去,又看着黎恣和黎骞离开,他不知道黎恣和黎骞去了哪,但这也不是他该过问的,收回视线之后,低头又看了那松软的被子许久,最终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屋内只剩下了进之和谢明之两个人,静可闻针。
进之站在一旁低头不语,谢明之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从窗棂处打进来的阳光攀在他的鼻梁上,照得边缘处近乎透明。
那被人放在床上的被褥正一点点散去温度。
他微低头看着放在桌案一旁的笔墨纸砚,迟疑了许久这才伸手拿起笔,坐在案前低头写了起来,昨晚内阁商议了一晚上的结果便是让邻省先拿出自己的存粮来去安抚浙江的灾民。
朝中再派御史南下巡盐,将宫中的窟窿和这次浙江的赈灾银都补上。
明里巡盐,暗里调查此次河道决堤一事。
当年科举之时的文章谢明之都写得一气呵成,但是今日却写写停停,一直都在斟酌用词,写完手上这封信竟然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他将信纸装封,递给一旁的进之。
“送去琼台定安县知县卢大人的手上。”
“是,掌印。”
他垂眸看着进之手中的信封,又开口补充道。
“别让旁人知道。”
进之点头记下,随后便将信封叠好仔细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那信封上写着。
故友谢明之手书,定安知县卢鼎则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