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大夫他们三人带新采买的药材回到药堂。
黄大夫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又不爱修理边幅,胡子有些乱糟糟的,厚朴与天冬都是黄大夫收留的孤儿,如今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厚朴聪慧沉稳,倒得了黄大夫几分真传,天冬老实话少,却没什么天赋,平日里都是守着药柜打打杂。
苏辞想上前帮忙,黄大夫瞪了他一眼,“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身体,莫来添乱。”
厚朴点头道,“苏先生在一旁帮我们记账就好。”
黄大夫说话惯爱吹胡子瞪眼,苏辞也不在意,点头道,“那劳烦你们了。”
黄大夫也不再管这些药材,背着手走进药堂。
因药材繁多,他们三人一直忙碌到月上中天才全部归整入库。
此时整个小镇都陷入了沉沉的黑夜中,连月光都被乌云遮住了。
厚朴劝苏辞在药铺对付一晚,苏辞摇头,“娘子一个人在家中我不放心。”
黄大夫打着哈欠走出来,瞥了一眼苏辞,一脸不耐,对天冬道,“去给他拿盏灯笼。”
苏辞拿着天冬给他的灯笼出了药堂,街道上空无一人,偶有一两间铺子门口挂着的灯笼内烛火将熄未熄,勉强照亮一点道路。
苏辞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步履依旧不紧不慢。
刚过了林家铺子,身侧屋顶上忽然传来些微的响动,响动虽然不大,但在寂夜中听来十分突兀,苏辞举着灯笼照向屋顶,却看不清楚形状,他摇摇头,继续缓步往前走。
屋顶上趴着的黑衣人松了一口气,待苏辞往前又走了数丈,才起身跃向另一处屋脊,但方才跃起,只觉左侧腿弯出处传来剧痛,顿时失足滚下房顶,身下压碎了数处瓦片,发出剧烈的破碎声和重物坠地的闷声。
林家掌柜的听到声音起身,点了灯出来查看,却见檐下躺着一个黑衣人,正捂着左腿哀叹,身旁还有个散落的布包,隐约露出里面的金银首饰。
屋主人猛然倒退几步,连声惊呼,“来人啊!有飞贼!”
镇上有巡夜的捕快,闻声赶来的时候,只见林家掌柜拿着棍子缩在门内,飞贼仍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而苏辞此时早已拐进了同心巷。巷尾挂着一盏灯笼,明亮的烛火照着青石板路。苏辞脚步轻快了不少,走到尽头,果然门扉只是半掩,青棠正坐在石桌旁,抱着糖豆逗弄。
见苏辞进来,青棠连忙迎上,“今日竟忙到这么晚?”
傍晚时苏辞抽空给了两个铜板街上玩耍的小童,让他给带话给青棠,晚上不必等他,却没想到青棠竟还是等到现在。
他只觉得心中暖融融的,将灯笼随手挂在一旁,握住青棠的手,“夜里寒凉,娘子应该多披件衣裳。”
青棠摇摇头,“我不冷,相公可用过饭了?”
“在药堂里吃过了,下次娘子不必如此等我,若是我今夜不回,岂不是害娘子白等?”
说着他忽然低咳一声,本想掩唇忍住,然而这一咳就停不下来了,又接连咳了数声。
青棠连忙扶着他坐下来,轻拍着他的背,见他缓过来一些,又给他端来药炉里温着的药,她语气有些不快,“那老头竟不顾你的身体留你到半夜。”
苏辞一口饮尽了药,又低咳了两声,“也许是我方才说话太急一时呛到了,娘子莫要担心。”
青棠凝着眉,“我去寻他来给你诊诊脉。”
苏辞拉住她,“我无事,休息一夜便好了,劳烦娘子扶我到房中。”
青棠扶着他躺下,又一脸担忧的坐在一旁。
“娘子也去休息吧!”
“你睡了我再回去。”
“娘子这般看着我,我又怎么睡得着?”苏辞叹息一声。
青棠想着他已许久不曾这般咳了,实在不放心他独睡,随口道,“之前怎不见你说睡不着?”
之前他病重难熬,意志消沉的时候,她夜里经常坐在床边给他念书,陪他聊天,也曾将屋顶拆了,与他并排躺着看天上的星星,她是他于黑暗之中踽踽独行时偶然窥见的一抹月光,此生得见一次,便已是恩赐。
苏辞侧身握住青棠的手,玉质般的嗓音低哑,“那娘子陪我躺一会吧。”
青棠想了想,依言挨着他合衣躺下来,他们已许久不曾在夜里离彼此这般近了。
“娘子莫要担心。”苏辞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簇起的眉心。
“我总怕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青棠平躺着,静静看着屋顶。
“其实……我亦时常怀疑自己在做梦。”初时每次病发的时候,他总在想,也许这次熬不过去了,就此死了也好,但偏又甘
心,不想就此死了,不知不觉竟熬过了一次又一次。
如今,他身体竟渐渐好了,人生似乎还很长,喜欢的人就陪在他身旁,这是他这三年来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若是……这场梦能一直做下去,那该多好。”青棠叹息了一声。
苏辞望着青棠,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深情,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这不是梦,只要娘子不离,我定不弃。”
那里的心跳贴着青棠的掌心,猛烈又急促,
青棠却似被烫到了一般,猛然抽回手坐起来,背对着苏辞,努力平静声音,“相公该睡了。”
苏辞下意识想伸手去拉她,却又忽然顿住,捂住胸口,眼中泛起苦涩之意,“娘子也好好休息。”
第二日一早,黄大夫就过来了,把了半晌的脉,脸沉了又沉,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青棠板着脸,“若不是你昨日让他忙到半夜,他怎会生病?”
黄大夫一脸无奈,“他昨夜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说话间却听到院外传来敲门声。
小院偏僻,平日里很少人来,青棠有些疑惑的走出房去开门,却是两个穿着公服的捕快。
为首的捕快浓眉方脸,莫约三十余岁,抱拳施礼道,“打扰了,小姓黄,是镇衙里的捕头,你相公可在?”
“我相公病了,你寻他可有急事?”
捕快听街坊说这姑娘的相公一直缠绵病榻,才好了没多久,想来可能是昨夜看到飞贼忽然从屋顶摔下来,竟吓得旧疾复发了。捕快见她年纪轻轻,容色姣好,竟嫁了这样一个病痨的相公,不由心生同情。
“昨夜里抓到一个飞贼,今日是想找你相公问询一些情况。”
“昨夜是在何处抓到的飞贼?”
“就在大街林家铺子处,应是那飞贼一时不察,从屋顶摔下来伤了腿,林家当家的出来时说远远看到了你相公的身影。”
“难怪我相公回来就病了,这飞贼既已抓住,待我相公好转再去衙上补个口供可否?”
捕快见她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忙点头道,“如此叨扰了。”
黄捕头身后的捕快嘴里却嘀咕了一句,“那飞贼定要说自己是被人用暗器打下来的,那房前屋后,哪有什么暗器?”
青棠关了门,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黄大夫走出来,双手一摊,道,“你看,这事不怪我吧?”
青棠随口道,“若不是你留他到半夜,他也不会遇到飞贼。”
“你……”黄大夫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一甩袖子,“回去我就让天冬送药来,保管帮你治好。”
苏辞在房中已听了大概,待青棠推门进来,莫名有些心虚。
青棠却不说话,站在门口看了他良久,久到他不得不开口,“娘子莫担忧,我定会好好将养,再不夜归了。”
“在相公心里,总有一些东西,比自己身体还重要。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有道理指责你什么。”青棠轻飘飘留下一句,转身关上了门。
后来过了一个时辰,进来送药的却是天冬。
“我娘子还在生气?”
“姑娘说这几日都由我来照顾你。”
黄大夫无儿无女,青棠是他亲口认的侄女,故而厚朴和天冬都称她为姑娘。
苏辞叹息了一声,勉强坐起来,接过药一口饮尽了,“你帮我问问娘子,就说我觉得药苦,能不能讨一颗糖豆?”
天冬本来话就不多,点点头拿着空药碗出去了,回来抱着那只白猫糖豆,往他眼前一送。
糖豆鼻子敏感,本就不喜欢苏辞身上的药味,嗷呜一声,挣脱天冬的手,就从窗台上跳出去了。
苏辞愕然看着糖豆仓惶的背影,又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