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忱闻言眸光微动,他未转身,而是转了声线,冷淡道:“你认错人了。”
说着,他的脸瞬间变了模样,随即缓缓转身,目光落到六福熟悉却又成熟的脸上。
五年不见,六福褪去了曾经的青涩少年模样,变得更加成熟内敛,没了从前的大胆咋呼,眉宇间有些化不开的愁绪和沉重。
晏忱不愿去细想六福为何会留在这里,又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他改变容貌后,见着六福的目光,从期待欣喜,逐渐变成失望,懊恼,悲戚,但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对晏忱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见公子背影同我家公子很像,一时眼拙,认错了人。”
他说罢话锋一转,继而疑惑道:“不过,你为何会突然闯入晏府。”
晏忱移开视线,负手而立,望着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院子,随口找了个借口:“我是你家公子的好友,多年未见,特来看看,倒是好奇,晏家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尽管六福看顾得很好,但依旧阻止不了晏府的萧条。
六福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实在是太像了,只是这气息和气质,同他家公子还是有区别的。
这人太冷了。
他虽然在对自己说话,但是那种疏离,冷漠,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既是公子好友,我怎会没见过你。”
六福顺着晏忱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有一块花圃,里面种着陆洵曾送来的花种,现今已满庭芬芳。
“他同我认识时,并没有带上你。”
晏忱说着,收回视线,转身看着六福:“告诉我,晏府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掌管着凡人的命数,但是如今神魂不稳,妄动神力,只会让神魂崩毁得更快,更何况,这是同他有关的人,命数难测,断之困难。
六福本不想告诉他的,但是很诡异的是,这人说话间,他会不自觉听他的话。
“我家公子五年前消失了,你应该不知道吧。”
若知道,这人今日肯定不会来此,更不会问晏府发生了什么。
“五年前,公子含冤入狱,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大人跑遍了整个琉京,皆被拒之门外。
公子被判秋后问斩,大人本还想求到圣驾前,却得知,公子畏罪潜逃,消失在了天牢中。
大人被牵连,一贬再贬,加之公子失踪的消息,所以大人便辞官还乡了。”
“这些年,我留在这儿,为的就是等着公子有朝一日能回来,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至于无人投奔。”
六福说着近乎哽咽,他悄悄抹着泪,抬眼时见着晏忱又看着那块花圃,不免恨得咬牙切齿。
“公子现在所见的花圃,乃是我家公子为了一人专门种植的,只待来年花开,送给那人。”
“不过那人还真是畜牲不如,我家公子入狱时,我曾求上门拜托他想想办法,他却将我拒之门外,误了我家公子的一片痴心,当真不值。”
是啊,宴行客的确不值,可怜当时的他,还以为陆洵出了意外。
晏忱淡淡收回视线,目光看向远处:“往事不必再提,想必你家公子如今也已看清,你也不用执着于此,早些随你家大人回江南。”
六福闻言颇为激动:“我若走了,公子回来该怎么办!”
“他死了。”
晏忱说着,回身看着情绪激动的六福,但见他脸色陡然灰败,满眼震惊痛苦。
“你如何得知…我家公子就…没了…你骗人!”
六福不敢置信,他想要上前质问眼前之人,但是一靠近,他便心生畏惧。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出口,可是话到嘴边就退缩了。
“你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他死了。”
晏忱无情的吐出这一句话,眼见着六福终是忍不住号啕大哭。
“公子他不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了,我不信,我不信!”
六福这些年来成熟不少,但是遇上宴行客的事,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哭得肝肠寸断,险些上不来气。
待他调整好情绪后,才开口:“抱歉,是我控制不住,情绪过激了。”
他说着,抬头一看,眼前哪里还有晏忱的踪影。
天枢仙界临近人界修仙门派,除了入籍的仙人,上仙,这里还有很多散仙。
酒仙最初也只是个闲散的散仙,因他酿制的酒于仙人喝了有大益,加之这人不仅是个酒痴,还是个武痴,仙力强盛,所以便入了仙籍,升为上仙。
晏忱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隐去身形,在茫茫仙界中找寻着酒仙的居所。
路过蟠桃园时,听见几个仙子在议论着,近几日刚从下界飞升而来的散仙。
“听说了吗,前几日,一条蛟龙竟修成无情道飞升了。”
“我也听说了,听说那人杀了自己的道侣,如此才能得道飞升。
“不过那蛟龙仙力强盛,都快超过酒仙了,天帝原本想给他封个仙君的,谁知那家伙自视甚高,竟拒绝了,当真贪心。”
“蛟龙本就是妖族,能得天独厚,受封仙君已是难得,难不成他还想要做上仙不成,真是没脸没皮。”
几个仙子口中的蛟龙,大抵便是陆洵了。
毕竟,他几日前方回归神位,在他之后的,除了陆洵这条蛟龙,哪条蛟龙是修无情道飞升的?
晏忱没有兴趣去听陆洵飞升后的八卦,他越过几个仙子,往南而去。
一路走走停停,倒是让他找到了酒仙的仙府。
还未靠近,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晏忱驻足看着仙门紧闭的府邸,本想直接上前叨扰,但是那门突然从里向外打开,一个熟悉的人自门内走了出来。
晏忱目光落在那张在记忆深处中,令他深恶痛绝的脸上。
他并没有想起在凡界中陆洵向他讨酒喝的情景,而是想起,五千年前,那条顽劣的蛟龙,因偷喝了欲神的酒,被人直接从神府踹了出来,若非他去向白川讨药,估计那时他便被欲神的神力折磨死了。
陆洵大步走出玉液府时,察觉到了一股视线正看向自己,他顺着感觉看去时,那里空无一人,但是那股视线变得更加强烈,让他忽视不得。
那气息不似仙族,蕴含着淡淡的神息,令他非常熟悉。
陆洵沉下眼睑,装作不知,迈步离开仙府。
晏忱自他走后,才迈步进了玉液府。
酒仙此时正躺在仙府正院中的修缘树上。
庞大的缘树上挂满了红线,还有情缘木牌,每当风起,木牌相撞,叮当作响,汇成一道优美的乐曲。
这棵修缘树,相传,乃是下界凡人为求能和心爱之人有三世情缘,便会许下心愿,上达天庭,在修缘树的见证下,刻下情缘。
晏忱对于情缘之事无甚在意,他正欲上树去找酒仙,熟料,刚一迈步,一块木牌便被风一带,掉落在他脚边。
晏忱见状,本欲将木牌拾起,重新挂回修缘树上。
谁料,在看清木牌上的名字后,眉心一蹙。
那块木牌历经岁月,已现斑驳。
上面却深深刻印着两个人的名字:堰渝、陆洵。
这应是陆洵还在九天神界伴着他时求来的。
如今他和陆洵的情缘已断,这块木牌掉落在地,实乃天命。
晏忱指节摩挲着上面的名字,拂过时,堰渝那两个字便消失在木牌之上,再无痕迹。
他抹去自己的名字后,随手便把那块木牌重新挂了回去,然后身形一转,上了树,找到正在树干上躺着小憩的酒仙。
“酒仙业竹。”
业竹本就是小憩,早就发现了晏忱,只是他很好奇,来人分明是个上神,为何身上神息如此不稳。
“上神来此,小仙多有怠慢,失敬失敬。”
业竹睁眼,笑语晏晏翻身坐在树干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晏忱一番,眼眸一亮,不禁赞叹。
“要说九天神界之上风骨最美的,便就只有堰渝上神了。”
晏忱没有反应,他靠在树干上,抬眸扫了一眼,这个位置正好可以将整个玉液府尽收眼底。
“本君今日来此,是为向你讨一壶酒。”
业竹一听来了兴致,他知晓九天之上的司命之神,同嗜酒如命的太虚神君关系甚好,今日来此讨酒,恐怕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太虚神君白川。
“上神是为了太虚神君来此吧。”
“神君来小仙这儿偷了九九八十一次,上神既是神君好友,不若将之前神君欠的债都一一还清吧,省得小仙再告到天帝那儿,不免折损了神君的威仪。”
“上神,小仙所言,是也不是。”
晏忱眉头紧皱,他有点懊悔,自己为何就要应了白川,来酒仙这里讨酒。
当日,他走得匆忙,白川后面还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想必跟如今有很大干系。
晏忱冷着脸吐出一句: “他欠你的,理应找他还。”
道理虽是如此,但业竹怎肯放过一个同白川有关的人。
见晏忱说罢就要走,业竹忙起身,道:“若他肯还我,小仙何必让上神替他还呢。”
那白川实在狡猾,他每次酿完酒,转头酒便不见了,他追着白川打了九九八十一次,次次都让人逃脱,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人让他还酒。
“既是如此,你当如何。”
晏忱驻足回首看向业竹,心里同时给白川记上一笔。
“神君在我那偷了八十一壶酒,上神还我三壶酒便是。”
业竹伸出三根手指头,他觉得自己够大方了。
偏生晏忱连三壶酒都是拿不出的。
他冷着脸别过头去,水色云杉一拂,冷声道;“换一个。”
“这……”
业竹微凝,随即眉头舒展:“那上神不若陪我打一场?”
上神之威,定能让他战得酣畅淋漓。
虽然堰渝上神身上神息不稳,但他只是一个上仙,同受了伤的上神打,应当正好。
晏忱没有应下,他暗自调理着内息,估算着同业竹对上的胜算有多大。
他只想尽快将此间事了,好回玉清神殿恢复神魂。
想到此,晏忱收回思绪,点头应下。
他正待上前,熟料,身后传来一道冷声:“不若让小仙来同上仙打一场。”
不知何时,已离去多时的陆洵复又回来,他大跨步上前,纵身上树,对业竹礼貌骇首。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又回来了。”
业竹记得自己刚见这人走了不久,怎么又转了回来,还替堰渝上神同他一战。
晏忱冷眼看着,他见着陆洵回首看他,里面有着不可置信,困惑,惊疑和阴沉。
他这是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吧。
陆洵的确惊疑不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是晏忱身上的神息不会骗人,他同他相伴五千年,他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只是,他分明已经将这人的转世挫骨扬灰,令他魂飞魄散,现如今,是为何回归神位的。
陆洵心中疑惑,待见着晏忱身上不稳的神魂,一切都有了解释。
“本君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晏忱冷声说罢,一拂袖,眨眼间,人已经离开修缘树。
“你既然没死,如今神魂不稳,还要逞能,堰渝上神,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他跟着晏忱下了修缘树。
多年未见,曾经的执念与怨怼涌上心头,陆洵忍不住恶言相向。
他如今修的是无情道,按理来说,情绪应当不该如此不稳,却还是会因这人是堰渝,而控制不住自己。
“本君做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晏忱语气中蕴含了点点怒气,属于上神的威压,激得陆洵内腑一震,气血翻涌。
业竹看着两人横眉冷对,似是有仇的模样,只觉有趣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