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李府小公子的生辰宴,直到晚间才渐渐散了,除了城司大人身上偶尔溢出的星星点点点怨气,夭夭并未发现其他异样。
可奇怪的是,这城司大人身上虽带了点子浅淡怨气,但依旧是个被驯养的凡人,同样麻木而安详。
客人一去,李府又恢复了死水般的井然有序,李夫人站在廊下,问夭夭:“妖物还未出现吗?”
夭夭摇摇头,眼前是一片迷雾,总觉得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还未开口,忽见府中小公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他小小的脸上麻木而空洞,挂着千篇一律的笑,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他身后的奶娘追了出来,不断唤他的乳名,小公子却充耳不闻,光着脚走到了雪地里,似乎丝毫觉不出冷,只一个劲的喃喃:“月亮,月亮,月亮要变红了。”
夭夭一愣,忙抬头看天上的月,只见半轮玄月挂在天空,隐隐透出诡异的血红光晕。
李夫人见了这样的小公子,鼻子一酸,忙上前将小儿抱在了怀中。
她替孩子裹了件披风,目光里满是慈爱与疼惜,轻轻道:“不怕不怕,阿娘护着你。今日是你的生辰,阿娘替你做长寿面好不好。”
她怀中的孩子依旧麻木的仰着脸,对她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应,李夫人却不在意,轻笑着抵了抵他的额头,将孩子高高举起,逗他:“我们小羽羽又长大了一岁呢。”
夭夭低低叹了一声,转身往碧落院而去,只她刚转身,就见树影里站了个半大的小少年。
小少年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对母子,脸上依旧是浅淡的神色。只他孤零零的站在暗影里,与暖融灯光下的母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益发显得孤单影只。
夭夭一顿,出声喊了句:“阿余。”
沈阙闻声淡漠的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转了身。
夭夭发现,这半大少年似乎一直走在暗影中,那婆娑暗影将他笼罩住,透不进光。她心里动了动,想同这孩子说句话,却忽听他不屑的轻嗤了声:“一个小儿,过个生辰也要这样大阵仗。”
夭夭顿住脚,偏头问他:“那你的生辰是哪一日?我也给你过啊。”
小少年又是一声浑不在意且不屑的轻嗤,而后良久没作声,夭夭以为他是不会说了,便转身同他一前一后往碧落院而去。
只刚进了院子,就听见身后小少年幽幽道了句:“那便是今日了。”
那便是今日了?这是什么话,仿佛临时决定了自己的生辰一般。
夭夭一时也没有准备,只好局促的站在廊下,道:“那我给你煮碗长寿面吧。”
她说着便转身出了院子,沈阙望着夜色里那个娇俏背影,幽深的眸子里像是平静的深海,看不出情绪。
良久,他淡漠的转眸,看了一眼天上血红的玄月,长睫颤了颤,忽而祭出羊脂剑,在空中一闪,划出了一道莹润的光,那道弧形的光同暗沉的天撞在一处,一下子暂缓了这血色红晕的蔓延。
平静的时光,将短暂的延续一日。
夭夭哪儿做过长寿面,在膳房嬷嬷的指导下,终于手忙脚乱的煮了一碗。她端进碧落院的时候,小少年正抱臂靠在廊柱下,垂着长睫不知在想什么。
夭夭有点心虚,不太确定这面的味道如何,轻咳了声道:“喏,长寿面,给你的。”
她将那碗面端到了他的面前,不同于他从前在冷宫中的残羹剩饭,这碗面热气腾腾的,是专为他煮的。
沈阙微凉的手挨上碗沿,立时便感知到了那滚烫的温度,他指尖颤了颤,接过碗筷,尝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少女的声音里含着期待,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住了他。
小少年慕然惊醒,忽而将碗往曲栏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难吃!”
夭夭一愣,忙用瓷勺尝了一点汤汁,只刚放进口中,就一下子吐了出来,太咸了,怪不得阿余会嫌弃。
她心里微微有些歉疚,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想来没人记得他的生辰,好不容易过一个,她还给他煮了这样难吃的一碗面。
夭夭叹了声,将汤面放在廊下的石桌上,转身进了屋。
只是她不晓得,在她躺下后,一个小少年出现在了石桌旁。
他漆黑的眸子凝着那碗面,那碗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专门为他准备的面。冷白的指尖小心翼翼,一点点握住了瓷白的碗沿,良久良久,直到那碗面彻底冷掉,他眼里忽而涌起戾气,一抬手便将其化成了齑粉。
夭夭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夫人身侧的奴仆已在院中候着了,说是城司大人下了帖子,邀李夫人今晚去城司府赴宴。
夭夭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总觉得不太对,一个堂堂城司大人,为何要独独邀请一位妇人,难道是妖物坐不住了?
她早膳都未来得及用,给李夫人画了几张防身的符,晚间扮成婢女,随着李夫人进了城司府。
今晚的月益发血红,将这苍老的古御城笼在了阴惨惨的红晕中,那座城司府隐在这诡异的夜色里,宏伟又森严,隐隐让夭夭想起了蛰伏的巨兽。
进了府门,里面倒是安静的很,前厅里竟是一个奴仆也未有,良久,才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婆子迎了出来,将李夫人引去了后院。
夭夭站在花厅里,透过雕花窗牖到处张望了一番,而后提起裙摆,打算跟过去。
可她刚一转身,就看见门边站了个小少年,正睁着一双漆黑的眼,懒洋洋的看她。
夭夭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才斥道:“阿余,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待在李府?”
沈阙淡漠的垂下长睫,没作声,转身便要往后院去,夭夭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正对峙,不妨李夫人竟转了回来,她笑盈盈的站在门边,对夭夭道:“姑娘,且随我去见城司大人吧,他答应了,答应要帮我们揪出妖物,好救这一城的百姓。”
城司大人要救这一城的百姓?可分明那位城司大人也是一副被驯化的模样,难道他还有人的神智?
夭夭心里藏了许多疑问,现下也只得摁耐住,应了声好,随着李夫人往后院而去。
这府中遍植参天古柏,风一过,树影婆娑,倒像是血色浸染的妖物张牙舞爪,阴惨惨的瘆人。
夭夭悄悄打量了一眼身侧的小少年,还以为这凡人小孩会害怕,没想到这孩子依旧一脸淡漠,眼中连点波澜也无,倒比她还平静。
她稍稍放下一点心,抬头却见李夫人已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主殿前。
李夫人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殿内煌煌的烛火一下子泄出来,照亮了李夫人浅笑盈盈的脸。
夭夭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而后同沈阙迈进了殿门。
可在她踏入殿内的一瞬,身后的殿门忽而砰的一下关上了,她只来得及看见李夫人因着兴奋而涨红的脸颊。
李夫人用古怪的音调,说的是:“去吧,异邦人,这里会是你最终的归宿。”
夭夭心下一凛,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这富丽堂皇的主殿转瞬间变成了巨大的陵墓,一级级高大的台阶耸立着,通往灯火通明的顶端,那上面似乎供着模糊的神像。
夭夭眨了眨眼,便沿着台阶往上走,打算去看看高处的平台上倒底供了什么,她方才甫一进来,便闻见了浓重的怨气。
只每上一阶石阶,夭夭便觉又冷了几分,待爬了十几阶,她已是瑟瑟发抖,脚底像是踩在冰上,无孔不入的寒气钻进骨头缝,冷的人受不住。
夭夭拢住手,呵了口热气,抬眸竟瞧见往上的几级石阶上,树了密密麻麻的冰雕。
她咬着牙又上了一级,转脸去看那些高矮不一的冰雕,只一转头,便同一双灰褐色的眼撞了个正着,原来这些哪里是什么冰雕,分明是一个个活人生生冻死后,被封在了冰中。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躲去了沈阙身后,只看见小少年羸弱的肩,又觉出了丝丝羞愧,她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小妖,竟要躲在一个凡人小孩背后,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她忙挺了挺小胸脯,假装替沈阙抚去了肩上的尘埃,心虚道:“别怕哈......那个......姐姐会护着你的。”
小少年略扬了扬眉,神色复杂的瞧了她一眼,抬脚便往上走。
夭夭只好跟了上去,可刚踏上一级,便觉似乎有铺天盖地的无形雪花覆下来,将她裹在了厚厚的冰雪中,冷的人直打颤。
她想问问身侧的小少年可能受的住,只转眸,竟发现阿余闭着眼,似乎被冻僵了,他一动不动,连眉毛同长睫上都结了一层晶莹的冰花。
夭夭惊呼一声,顾不得多想,伸手便拥住了小少年,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替他取暖。
沈阙的身体在雪崩时受到了莫名的压制,才变成了如今半大的孩子,他方才甫一进入这陵墓,便隐隐觉出体内的禁制似乎受到了召唤,正蠢蠢欲动。他闭目凝聚灵力于神识,就在要冲破这禁制时,忽而一个人带着清甜的梨花香,将他抱了个满怀。
他识海中凝聚的灵力扑哧一声散了去,不由猛然睁开了眼,眸子里满是凌厉的杀气。
可入目便是少女柔软的脸颊,她软乎乎的身子贴着他的,熨帖又温暖,将他身上的冰雪都融化了去。
她说:“阿余醒一醒,我们彼此靠着,便能温暖些,肯定不会冻成冰雕的。”
在这酷寒的风雪中,寒冷无孔不入,将人的骨头都要冻碎,瘦弱的少女拥着小小的少年,一步步往上走,他们彼此温暖着。
沈阙没作声,只僵硬的随她往上去,他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粉嫩耳垂,神情莫测。
到了二十级台阶时,酷寒程度早超过了凡人的极限,饶是夭夭体内有灵气,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咬咬牙,决定再上一级,若是实在受不住,便退回来想办法,如今殿门早消失了,连个退路也没有。
只夭夭刚带着沈阙步上一阶,竟觉周身的寒气一下子散了,温暖如春。
夭夭“咦?”了一声,放开了沈阙,欣喜道:“我说吧,只要彼此倚靠,肯定能走过这酷寒的。”
沈阙长睫颤了颤,骤然移开了目光。
没了酷寒的折磨,再往上便轻松多了,只是没轻松多久,夭夭竟发觉脚下的台阶渐渐发起热来。
到得第三十级台阶时,这石阶竟如烧热的铜铁般,隐隐透出炽热的红。
夭夭又热又渴,感觉自己像热锅里的鱼,很快便要被烤干了。
她抬眼一望,心里又绝望了几分,上面的每一层台阶一级比一级赤红,到了最后一阶,已经变成了滚烫的岩浆,仿佛一踏上去便会瞬间化成飞灰。
而身后,所有的台阶都骤然消失了,退无可退。
在夭夭左右为难的当口,这陵墓中忽而荡起了愉悦的笑,有个端方妇人在顶端的平台上现了身,赫然便是朱环翠绕的李夫人。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石阶上的二人,拍了拍手:“不错不错,这许多年了,唯有你二人走到了这一步。”
她说完,脸上又现了更浓重的兴趣,一双眼,甚至因着兴奋又明亮了几分,她说:“这岁月真是无聊,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她说着便飞出了一段细线,捆住了沈阙的手脚,将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往前带了带,转头对夭夭道:“你不是想要鲛人珠吗?我给你,但你要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活活烤成人干。要这孩子的命还是鲛人珠,来,告诉我你到底选哪个?”
一枚泛着幽幽冷光的珠子浮在了半空中,传说中的鲛人珠近在咫尺。沈阙被带着,又往上跳了一阶,夭夭看见小少年的脚踝上的肌肤已是赤红一片,袍角碰到上一级台阶,竟瞬间化成了灰。
李夫人兴奋的盯着夭夭,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小少年亦转过头,漆黑眸子里明明灭灭,看住了夭夭。
夭夭看了看头顶的鲛人珠,又看了一眼被炽烤着的小少年,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她清澈的杏眼眨了眨,忽而扬脸道:“鲛人珠,我当然会选鲛人珠。”
李夫人闻言忽而失了兴致,拽着手里的丝线,摇头:“无趣,真是无趣,竟这样轻易便作了决定了。原来姜姑娘才是心思最深的,让我来猜一猜,你是不是一开始便故意拐带了这孩子进来,好关键时刻替你挡灾。”
夭夭偏头,赞许的看着李夫人:“夫人说的是。用一个无用的孩子换一颗鲛人珠,多划算啊。”
她说完,悄悄的瞟了一眼沉默的小少年。
这半大的少年依旧淡漠,他脸上甚至没有丝毫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他只是弯起唇角轻笑了一下,是了然的神情,甚至是释然的。
他从来都是被放弃被背弃的那一个,怎么可能有人会选择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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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