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醒来时,是在一顶颤巍巍的花轿里。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京郊的云岚山下起了一层浓浓的雾气,黑色浓雾弥漫开来,甫一碰到山脚下的梨花,一片雪白的花海瞬间枯萎了去。
在这诡谲的死寂里,有送亲队伍抬了一顶红艳艳的花轿,缓缓行来。
轿子里置了一只夜明珠,莹润的光照出一身嫁衣的羸弱少女。
她面上一点血色也无,苍白到僵硬,只唇上口脂艳艳,加之额上栩栩如生的桃花钿,平添了几分诡异的生气。
带着浓雾的风卷起轿帘,簌簌作响,斜靠在轿壁上的少女忽而长睫轻颤,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杏眼。
她歪着小脑袋,带着疑惑蹙了蹙眉,仅这一个小动作,瞬间让方才死气沉沉的面容鲜活起来。
夭夭托着脸颊,下意识伸手掐了自己一把,吃痛的嘶了一声,才喃喃道:“一缕残魂也会痛的吗?”
这句疑问出了口,她额上的花钿忽而熠熠生辉,有一团亮光自花芯处溢出,忽明忽暗的闪烁。
她听见识海里重明清冽的声音:“你的神魂融入了姜岁岁的身体。人间阳气重,最是适宜你凝魂养魄。”
夭夭困惑的眨眨眼,她是一只魅,被沉妥剑贯穿了胸口,只余下一缕残魂飘荡了三百年。按理说,上古沉妥自带煞气,被剑气伤了的魂魄,再寻不到归宿,为何这具身体能容下她的魂?
她正沉思,却听重明又道:“非是夺舍,皆是这具身体自愿吸纳了你的魂,原主只有一个遗愿,望你能平安归家,告诉长公主一句,能做她的女儿,她是真的感到幸运。”
夭夭拖着脸颊点点头,挑起一角织锦轿帘看外面浓重的雾气。
在这一片死寂里,忽有喜乐声响起,白色的纸人飘飘荡荡,从更为浓重的黑色雾气里走出来,举着红灯笼,照出一片模糊的红晕。
似乎......似乎是来迎亲的!
夭夭刷的一下放下了轿帘,往后缩了缩,颤颤的喊重明:“重明,有鬼!”
“禾夭夭,你晓不晓得,你做了三百年的鬼魂了,怕什么鬼?!”
听这语气,夭夭不用想也知道,重明若是还有力气幻化成形,定会挑起细长眼尾,不屑的朝她翻白眼。
她轻轻哼了一声,小小声反驳:“怕鬼怎么了,谁说做过鬼便不能怕鬼了......”
她说着忽而顿住,细白的指尖扣住轿沿,偏头问:“不对,不是说好的,轿子不入妖雾,定会先保证姜岁岁的安全,停在外面引出大妖即可,如今怎还不停?”
原主姜岁岁,大周长公主的嫡女,早早便同当今太子定下了婚事。
上月京郊的云岚山脚下出了怪事,凡是经过此处的送亲队伍都无缘无故失踪了。更甚者,云岚山下的陈家村,一入夜便雾气弥漫,凡是有女之家,皆似中了邪,会将自家女儿打扮好,八抬大轿抬了,欢欢喜喜送入山脚下的密林,再不见人回。
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怪事,一时之间整个京都都人心惶惶。大周帝为了安抚民心,专派太子亲督,彻查此事。
岁岁偶然撞见,自己的未婚夫出门办案,却携了自己的庶妹姜林雪。
她一时气愤跟了来,太子却依旧是光风霁月神色,只浅笑道:“岁岁莫要无理取闹,林雪此次来,是为了协助捉妖。她人虽娇弱,却自有一番胆色,愿意扮作新嫁娘,引出大妖。”
未婚夫这样夸赞庶妹,岁岁自是不服气,当即替换了姜林雪,要陪太子走这一遭。
只是临行前,太子一再保证,会以她的安全为重,怎得此时却无人顾及?
重名懒洋洋的声音,轻嗤:“你想多了,若是此刻花轿里的是姜林雪,自然会被稳妥护好,可换成你嘛......”
夭夭抬手弹了弹额间花钿,听见重明吃痛的闷哼一声,才气鼓鼓的住了手。
她自是晓得原主跋扈骄纵,十分惹人厌,可这雾气对凡人来说是致命的,大抵姜岁岁便是因此丧了命。
她刷的一下掀开了轿帘,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喊:“停轿,停轿!”
随行的司天监监正-隋岑握紧了腰上剑柄,正警惕的瞧远处浓雾中飘来的纸人,听见这声清脆的呵斥,下意识便蹙了眉。
他垂下眼,遮住对这位长公主嫡女的厌恶,微侧身道:“若今日是姜小娘子来,定然不会生怯的,难道岁岁却要知难而退?这若是传到太子殿下耳中,怕又要看低于你了。”
隋岑脚步不停,他自然晓得,这位姜家大娘子向来在意太子殿下,性子又愚钝,听了这话,必然会不管不顾要表现。
只他没料到,轿子里的少女偏头打量他一瞬,忽而眨巴着清澈的杏眼,摇头:“我不去。你看你,嘴角含了一抹讥诮的笑,长睫都遮不住眼里的轻蔑,这定是激将于我呢,我才不上当。”
隋岑嘴角的笑意僵住,头一回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岁岁一眼。
他微微有些讶然,却依旧压低了声音道:“姜娘子,如今我们已走到了这里,往前一步便能引出大妖了。你放心,有司天监在,必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他虽说着安抚的话,却示意抬轿的几位兵士,加快了脚程,往浓雾深处去。
夭夭明白,他们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她当饵,引出大妖来,为此不惜要了她的命。
丈高的白色纸人越飘越近,明明空白一片的面上,彷佛露出了阴森笑意。雾气被搅弄的越来越浓,带着腐朽的腥味,让夭夭一阵眩晕的绞痛。
她知道,不能再往前了,她这具凡人躯体受不住这邪气的黑雾。
她紧紧抓住轿沿,苍白着一张脸,并未再大声呵斥,只睁大了一双清凌凌的眼,偏头道:“可是这雾气让我受不住,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疼。我.....我怕鬼。”
夭夭也是真的怕,几百年了,三途川中的厉鬼们日日撕咬她残存的魂,那样疼那样冷,就像今日这雾气一样,附着在骨头缝中,恶臭腐朽。
隋岑脚步顿了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家大娘子,不是颐指气使的,不是阴毒自私的,倒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幼兽,露出了毫不遮掩的软肋。
他凝了目审视她,不知道这姑娘又要耍什么恶毒心机。只是还未开口,便见对面的少女抬手捂住了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她隐忍又小声的啜泣,有股凄楚的凉,像是弥漫开一张无形的网,丝丝缕缕缠过来,让听者的心也跟着哀伤窒闷。
司天监的玄甲军向来以冷硬著称,可此刻也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目露不忍神色。
隋岑蹙了眉头,张口想劝止,却无端想起双亲去世时,站在灵堂里年幼无助的自己。他张了张嘴,竟是未能出声,一时陷在了怅惘神色中。
夭夭从指缝里看了一眼众人,哭的更卖力了。
他们鬼魅一族,天生具有魔力,只要一哭,轻易便能勾起旁人的伤心事,想不怜惜都难。
在这幽幽的哭声里,隋岑原本冷硬的面色越来越柔和,脚下打了个转,竟是折返身子,超夭夭而来。
夭夭掩在玉手下的杏眼弯了弯,悄悄松了口气。
她想,今晚大抵得救了,不用以身饲大妖了。
可在这当口,忽有一柄通身莹白的羊脂玉剑劈开浓雾,盘旋而至。
剑器清脆的铮鸣,让方才还期艾感伤的众人瞬间清醒过来。
夭夭一惊,顺着这剑光,便看见了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少年。
他自黑暗中来,身姿挺拔,玄墨衣衫,黑色兜帽遮住了大半脸颊,仿佛要融入这浓重的黑色雾气中。
少年长臂一伸,那柄羊脂玉剑便盘旋着落入了他的掌心,发出兴奋的铮鸣声。
夭夭下意识要往轿子中缩,她知道来人不简单,竟能一剑破了鬼魅的哭声。
隔着雾气,她虽瞧不清那人的面容,但总觉那双眼,正透过迷雾,看进她的魂魄。她怕他看透了她的本体,容不下她这个异类。
只她还未来得及往后退,那柄玉剑已凌厉的劈过来,堪堪停在了她的识海上方。
神器发出圣洁的光,让她这肮脏的魂灵不堪重负,大抵再往下一寸,她这仅余的一魂也要散了。
她抬起脸,便看见男子的兜帽已被夜风吹落,露出一张精致的少年的脸。
墨发高束成马尾,白色发带同发尾缠在一处,在夜风中飘飘荡荡,高鼻薄唇,眉锋如刀,微狭而长的眼里,一丝波澜也无,就那样静静审视她。
夭夭一时之间忘了动作,透过这双眼,她仿佛又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那场婚礼,那人亦是如此平静,看着沉妥剑生生斩断了她的魂,看着她血染玉川、扭曲不堪。
这双微狭而长的眼,有漆黑的瞳仁,纯净又幽深,虽还未有后来深厚的威压,还未有神明万事不兴波澜的亘古,可仔细看,还是能瞧清里面万年不化的冰川,万事万物皆不能入了他的心
原来是他啊,端坐九重天上,不可亵渎直视的神。
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最后都化成了夭夭唇畔的一抹笑意,她歪着脑袋,对他轻轻低语:“好久不见,余渊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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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凝自幼失怙,寄人篱下,打小儿便学会了看人脸色。凭着点子狡黠心性,在忠勇候崔家讨份活路。
到了要出嫁的年纪,打定了注意要给自己寻个安稳。
她不动声色,温柔浅笑着,将沈家的公子哥引得捧出一颗心。
那日芙蓉帐暖,她伸出皓雪般的腕子,轻勾男子玉带,委委屈屈:“沈哥哥,你快将青凝带离崔家吧。”
只帐帘一掀开,她才瞧清,那榻边的男子不是她的沈哥哥,而是那瞧着温润如玉,实则阴鸷冷漠的崔家表兄。
崔凛攥住那腕子,细细摩挲,似笑非笑:“阿凝,没有人能带走你。”
......
忠勇候府世子崔凛,世人都道其温润清雅,如玉山将倾,可无人处,那无双公子眼里的温柔散尽,是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淡漠。
直到那日,他瞧见青凝站在梨花树下,眉眼盈盈,轻轻勾了勾沈公子的手。
年轻的世子在暗影里仰起头,喉结微动,心下晓得,这陆家青凝怕是再出不了他崔家半步,他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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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素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