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倒是有桩心事要你效力。”
南鸢心里乱麻一团,即使她早就预料到了太后的回答事到临头时还是本能惧怕,转念之间母亲临出发进城前慈爱摸她脸蛋的笑脸、打探她奁产的父亲、颐指气使的姨娘 ,一刹间如走马灯一样在她脑里浮现而过。
她定了定神答道:“臣女愿听从太后娘娘驱使。”
太后点头:“是个孝顺孩子,哀家便允了你这件事。”她不用明示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在场诸人全都心领神会。
南鸢忙叩首谢过太后。
“快起来罢。”尘埃落定后太后待南鸢更热情几分,闲闲道,“雪泡缩脾饮是消暑的好东西,哀家惦记着皇帝,你再做一份一会给官家送过去。”
南鸢忙垂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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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君上,今日翰林们草拟了一份新的年号呈了上来。”厉晏的谋臣袁明辉陪官家用完膳,饭后又与他说些闲话。
厉晏手中毛笔一顿,挑眉看向袁明辉。
袁明辉神情也多了一丝鄙屑:“没想到殷国子民归顺如此迅速。”
厉晏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吩咐下去:“既如此就不要过于为难百姓。”今后要在这里定都,自然是安抚为上。
袁明辉又禀告了几句如今城里的形势,道:“城中市面阜盛百姓安居,只不过有些皇子们不见踪影。”
厉晏神情淡淡:“不足为虑。”眉眼间隐约有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气宇。
袁明辉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补充一句:“前朝宰相时语序手写了一份献忠表呈了上来。”
厉晏有些意外。
不知为何他想起那个石榴树下不卑不亢的小娘子,虽然看着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言语间却节骨毕现。
也不知时语序那样摇尾乞怜的软骨头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的?
他收起思绪,吩咐袁明辉:“你先收着,好生安抚,坐天下不如打天下痛快,总要先顾着些人心。”
袁明辉忙道遵旨,他心里也煞为高兴:单是官家能有这份心力国都便可稳坐。
两人又聊了两句闲话他告辞下去,厉晏便坐在明亮木窗前处置起了政务。
夏日午后安静地连蝉鸣都没有,偶有清风吹过树梢,洒一地细碎的紫薇香气。
外面的声音便听得格外真切:“回禀公公,民女奉太后之命前来送消暑的雪泡缩脾饮给官家。”
福宁宫前的小太监先笑起来:“这雪泡缩脾饮不过是民间常有的消暑玩意儿,何况官家正忙着呢,谁敢上前打扰?”
“那民女候着便是,劳烦公公一会帮民女通禀一声。”
依旧是怯生生的声音。
厉晏停下手里翻动的册页,看了齐大水一眼。
齐大水立刻会意:“奴才这就去将她请走。”
厉晏“嗯”了一声,便继续处理手头上的政务,很快便沉浸在公文堆里。
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处置完,小山一般堆积在案几上。
齐大水见他起身,笑道:“官家,可要传膳?”
厉晏“嗯”了一声,齐大水如释重负,出了半月门就要去传膳,谁知见一人正站在当地。
齐大水短促“啊”了一声,上前问:“时娘子,您怎得还没走?”
她还没答话,旁边看门的小黄门先一脸委屈:“她就是不走,奴才也没办法啊!”
“不干这位公公的事。”南鸢淡淡答,“臣女答应了太后娘娘要送过雪泡缩脾饮过来,自然不能中途而返。”
看上去柔柔弱弱,性子却有些倔强。
齐大水有些为难:自己自然不能自作主张收下这饮子,却不能驱逐这位时娘子,可让她这么站在这里,一会官家用完膳后散步消食看见了时娘子发怒怎么办?
他正为难,谁知这时侧殿内传来一声冷冷的声音:“叫她进来。”
齐大水如释重负:“那请时娘子将雪泡缩脾饮端进来罢。”
南鸢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裙便跟着齐大水走了进去。
福宁宫内分为正殿和东西侧殿,官家平日里读书的书房是西侧殿,南鸢一踏进去,就有沉静的香气充盈鼻尖。
母亲出自庾家,陪嫁丰厚,南鸢自小用惯了好东西,自然一下就猜出了这应当是沉水香,由龙涎、麝香、沉香多种名贵香料经秘方炮制而成,也只有帝王才有资格享用。
果然是好东西,闻之很快便觉心思沉静下来。
夕阳已落,还未掌灯,皇帝的轮廓隐没在淡淡的阴影中,分不清喜怒。
南鸢想起进宫前父亲曾叮嘱先帝及先太子都死得不明不白,民间有这位官家弑父弑兄的传闻,要她万般小心,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行完礼后便回禀缘由:“回禀官家,太后下午进完这盏雪泡缩脾饮,惦记起官家,便将臣女也做一份献给官家。”
阴影后的厉晏没吭声,南鸢只听见慢慢翻动册页的声音,她越发忐忑,跪在当地,将托盘恭敬托举过额头。
良久才听见书案后男子淡淡的声音:“放在案几上吧。”
南鸢松了口气,红木鎏金托盘厚重,再加上一壶饮子,那重量已经让她手腕发酸泛痛,忙将托盘放在一边。
可是就这么退下去吗?
若是这里的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去,她老人家会怎么想呢?一个无功而返的废物怎么值得她出手相助呢?
南鸢咬了咬唇,最终狠下心来,勇敢道:“饮子里的雪泡放了太久怕化了,要不臣女来服侍官家喝一杯?”
案几后那个人没有吭声。
南鸢鼓起勇气又道:“臣女侯在外面时担心雪泡化了,是以用衣袖捂着,可到底时间有些太久了……”
这么大热的天,南鸢适才抱着那壶雪泡缩脾饮在怀里小心捂了半天,外面暑热怀里却被冰块浸泡得发凉,那种感觉着实不好受。
上面的人依旧没说话,不过南鸢敏锐感觉到他上下审视了南鸢一回,目光在南鸢怀里沾染的一小片水渍上停留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南鸢松了口气:“臣女来服侍官家。”而后才小心翼翼将杯盏放平,倒了一盏饮子,又才将茶盏送到厉晏桌前,这才预备倒退着退下。
才挪了一步,厉晏清冷的声音就响起:“谁许你退下的?”
南鸢忙停止挪动,大脑里有刹那的空白。
就在这时门外齐大水的回禀为了她解了围:“回禀官家,用膳时间到。”
厉晏点点头。
用膳的地方在东侧殿,司膳太监们依次进殿,将膳食摆满一桌,布菜小太监正预备夹菜,就听官家道:“你放下,让那人来。”
小太监一脸茫然,倒是齐大水解围:“奴才这就唤她过来。”而后出殿去唤了南鸢进来。
小太监有些慌乱,却还是将手中的象牙箸交给了南鸢。
瞧着官家先前的态度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为何要在吃饭时命她服侍左右?想必是要刻意折腾她,南鸢定了定神,举起了象牙箸。
有赖母亲教导南鸢算是进退有礼的大家闺秀,可是为别人布菜还是第一次。
她一手持箸一手扯住衣袖,以免衣袖掉落菜肴,而后轻轻举手,夹起一筷子玉珍笋丝轻轻放到官家面前的青白瓷碟里。
官家并没有呵斥,那应当是对了?
南鸢松一口气,又去夹下一筷子。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官家的眼神在盯着自己,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浮现如来,像是夏日麦田里最饱满最锋利的那枝芒刺戳在后背,又痒又疼,让人坐立难安。
或许是越怕什么,长时间举着象牙箸毕恭毕敬站着让南鸢手臂越来越酸痛,手也渐渐不受控制颤抖起来,直到“啪”一声,筷子脱手掉到了桌面。
南鸢只听见背后布菜的小太监们“哗”一下跪倒了一片,她心如擂鼓,慌得也跪了下去。
“这就是你说的要服侍朕?”
良久那个男人发话了。
南鸢脸颊“腾”一下就烧了起来,就连耳朵都未幸免于难,她先前说的服侍是指服侍官家喝饮子,此时被他当着众人面说出来倒像是她在自荐枕席。
宫里人多嘴杂,叫这么多人都知道了她明晃晃勾惹官家,她以后还怎么在宫里待着?
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家,南鸢一时羞愤交加,眼泪涌上了眼眶,要不是她强忍着只怕要掉泪。
可厉晏并未因此怜悯半分,他起身踱步到了南鸢身边,而后弯腰捏起南鸢的脸颊。
他个子修长,南鸢被迫伸长脖颈抬高了脸颊,越发有了曲意媚悦的意味。
身后的太监宫娥们忙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消失在当地。恰在这时官家冷冷道:“下去。”
他说话的声音冷而轻,让南鸢想起冻河上飘着的浮冰。
其他人忙不迭起身跪退,生怕耽搁了一秒钟就碍了官家的眼,潮水般退去后殿内只余了这两人。
眼前的女子一脸惶恐,鹿样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慌失措,厉晏却没有任何要松手的迹象,反而将手滑到她脖颈上轻轻掐住她的脖子。
布满薄茧的糙手摩挲过南鸢的脖颈,像是猛虎在戏弄手下的猎物。
南鸢能感觉到他双手上薄薄的茧子从自己的脖子上滑过,她毫不怀疑对方能一下将她掐死,她慌乱而无措想着脱身的法子:“官家文功武治,正是当世的蔼然仁者正人君子。”
“蔼然仁者正人君子?”他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越发阴沉,“朕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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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