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鸢心里忐忑:不知官家所为何事?
她抬起车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这才看见周围一派田园风光,显然车队已经走出了京城。
齐公公嘴唇紧闭,看样子是不能从他嘴里打听些什么出来了,南鸢敛起心思,些微整理下衣饰便跟着他往队伍最中间去。
天子车辇最为华贵,正在队伍中央,九匹高大健壮的骏马拉着镀金雕龙的车辇,周围依仗各自肃穆。
天家的龙辇依照规矩是不许闲杂人踏入的,南鸢回头看了一言齐公公想询问他的示下,可齐公公送南鸢到车辇下便垂首而立,南鸢只好自己踏入了龙辇。
御辇里面格外宽敞,说是座小房子都不足为过,内壁金碧辉煌,狰狞的龙兽图案,南鸢匆匆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御辇正中的龙椅上坐着官家,他身着巡游专用的裘冕,青色衮服繁复冗杂,头戴通天冠,前面垂下十二旒玉珠,越发显得人神情莫测。
南鸢不敢多想,忙跪下行礼。
官家也不叫她起来,只指着案几上一柄古琴道:“这尊鱼尾琴如何?”
他说起话来脸上神色淡淡,语气里也丝毫不见任何喜怒,可却叫南鸢越发害怕,像是在雪地里与狼群对峙一样。
御辇里的地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长长的羊毛拂过脚面带来一阵不适,南鸢怀着忐忑的心情瞥了一眼鱼尾琴。
琴身用上好的桐木制成,在车厢内幽暗的光线下仍旧泛着优雅的光泽,琴弦紧绷,琴尾刻着好看的鱼尾形状。
南鸢这回由衷赞叹:“回禀官家,是一柄好琴。”
她进来之后就不自觉微攥着拳头,脸上也惴惴不安,可在说到这柄古琴时忽然神色焕发,连眼睛都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
官家的神色越发清冷:“你可喜欢这琴?”
南鸢不知他为何问出这话,回答也愈发谨慎:“这琴似乎有些年份,传承至今的确是所见之人的荣幸。”
看上去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
官家却不吃这一套,他冷冷道:“那你可要这琴?”
南鸢不解她是什么地方触怒了官家,忙道:“奴婢卑贱之身哪里配得古琴呢?”
“有人觉得你配得上。”官家嗤笑了一声,“从璇飞有事要晚来几天,巴巴儿叫仆从把这琴转交给你,鬼鬼祟祟被御前侍卫抓住,送到朕这里来。”
怪不得官家这么生气,南鸢恍然大悟,从公子这一出难免会被人认为是私相授受,还被当成刺客送到官家这里,听上去就荒唐不已。
她又看了一眼琴尾,尾巴做成了罕见的鱼尾形状,世间有焦尾琴却少有鱼尾琴,一定是煞费苦心得来的。
南鸢想起从公子扛着鱼竿信誓旦旦说“钓了鱼就给你送来”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他一定是没钓到鱼又不想失信,就拿一柄鱼尾琴来充数。
不过只可惜侍从不小心被云林为抓到,南鸢忙俯首认罪:“奴婢罪该万死。”
“送琴是从璇飞所为,你何罪之有?”认罪显然没有取悦到官家,甚至让他的怒火更盛几分,“莫非你认定朕就是个昏聩不分的?”
南鸢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她只是想息事宁人罢了,难道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还要辩解自己没有做错么?她并没有第二个脑袋可以放肆,却没想到这位官家不好糊弄。
如今为了不触怒他,只好打起精神好好想一想托辞。
南鸢脑子转得飞快:“这琴虽是从公子主动送的,但是奴婢与他闲谈时确实聊到君子九雅其中之一便是闲风抚琴,或许言语之间流露出向往之意,惹得从公子生了怜悯之心,才生出这一系列事端,说是奴婢的错也不为过。”
“君子九雅?”十二旒后面的面容嗤笑一声,“抚琴不过供人取乐罢了。”
他的声音冰冰冷冷,让南鸢想起冬日河水上飘着的冰凌,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官家看在眼里脸色更沉几份:“你那便抚琴给朕听听。”
南鸢起身,长时间跪拜让她脚都麻了几分,她不由得往前一倾,斜斜摔了下去。
马车内空间到底有限,南鸢摔过去,就觉离官家的身形很近很近,惊慌失措之际本能抓住了能抓住的物体。
有了支点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官家的胳膊。
很硬。
金黄团龙衣袖下男子的小臂紧实有力,上面的精肉因着她突如其来的抓握越发紧绷,就是这点子支撑阻止了南鸢跌得更厉害。
南鸢跌坐在了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要被处死了。
天子冷着脸抽出胳膊,绛纱龙袍衣袖从南鸢脸颊上拂过,黼黻龙雉的图案又冰又凉,像是一条蛇游走而过。
南鸢仔细看还能看到天子龙袍下的白纱中单,她吓得一哆嗦,赶紧松开了手,呆呆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杀头之罪。
可天子并未喝令外面的将士进来杀人,而是不耐烦道敲击下桌面,似乎是在斥责她为何还不开始抚琴。
南鸢如梦初醒,忙起身到鱼尾琴旁边,拂了琴弦几下。
琴音悦耳,余音纯正,果然是把好琴。
可此时南鸢的心境毫无任何弹琴所备的平静,她的手不自觉抖得厉害,心也咚咚狂跳。
她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平静心绪:“奴婢为官家奏一曲《周颂惟天之命》。”
厉晏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声音沉沉,像是北疆矗立千年的玄武岩壁,威严冷峻。
南鸢端坐,手指从琴弦划过,琴音响起,
嘈嘈切切,流水一样的音符从琴身流出,让人想起万兽来贺百鸟呈祥的太平盛世景象。
何娇鸾侧耳倾听:“是谁弹琴?”
婢女道:“或许是教乐所的乐师。”
“官家出行,岂会容得闲杂人弹琴。”何娇鸾摇摇头,又侧耳分辨一回,“这琴音中虽好,可仔细听来颤颤巍巍,似乎抚琴之人内心并不平静。”
“婢子可是什么都没听出来。”绿儿笑,“娘子到底是功力深厚。”
何娇鸾的神色却并不轻松:“去找人打听打听,官家可有召见什么乐女?”
甘四娘也听见了琴音,她撇撇嘴:“莫非官家又在取乐?”
她是个不通文墨的,自然也不懂琴声,听了半句就去问身后的采莲:“你好好说说,那位时娘子有什么招数,怎的忽然就去了福宁宫了?”
采莲跪在地面,仔细思索着当时的场景:“当时那位时娘子单独去官家宫里后失魂落魄回来,脖颈上有两个明显的红痕……”
“可是欢好过的痕迹?”甘四娘不耐烦打断了她。
采莲也没想到待字闺中的娘子能这般直白,愣了一愣才道:“不是,像是掐痕,而且第二天那痕迹变成黑色发青,明显就是……就是被人下了死手。”
甘四娘满腹怀疑:“你再说下去。”
一曲奏毕,官家也未说好还是不好,琴声骤然停止,龙辇内格外安静,南鸢连马车外车轮的声音都听不到,她越发惴惴。
“靡靡之音,”官家停了半响才道,“古时的君子文人发明这些不入流的玩器,平白消磨人的斗志。”
南鸢忽得抬起头来。
她终于忍不住:“官家,乐声可治疾病,调阴阳定群生,并非一无是处。”她的眼睛闪烁,有着适才没有的光泽。
“哦,怎的不装谦卑了?”官家忽得出声,俯下身居高临下打量她,眼神中遮掩不去的鄙夷。
南鸢忍了又忍,唇角被她贝齿咬得快要出痕迹了,才道:“请官家准许婢子奏一曲《破阵图》”
十二旒上的珠串轻轻撞击,官家点点头。
琴声再次响起,不同于上一次歌颂尧舜盛世,这一次的琴音铮鸣,慷慨激昂充满力量。
一曲奏毕,南鸢停下了手腕。
她还记得母亲教导她学习上古之乐时说过,君子六艺里乐行而伦清,官家可以羞辱她轻视她,但不可让他轻慢几千年的士人心血,想必母亲泉下有知也会赞同她的举动。
“有点骨气。”官家,似笑非笑打量着她,“可惜高山流水遇知音,只有璇飞才是你的子期。”
他冷淡道:“退下吧。”
南鸢起身,因担心这回再失礼,事先下意识扶了案几一把,借着案几站得稳稳当当。
官家瞥了一眼她扶在案几上的手,神色冷淡,悠悠转过头去。
南鸢带着鱼尾琴走出了龙辇,大寒小寒问她,她便答:“从公子赠我一把古琴,送琴的小厮被羽林卫当刺客抓住,事情闹到官家那里才分辨清楚,所以官家叫我拿琴回来。”
大寒关注点有异于常人:“那几个羽林卫这回可是大功劳,应当能官升一级。”
小寒则眼睛亮晶晶:“原来是从公子啊!”意味深长。
南鸢失笑:“从公子是赤忱君子,做事坦坦荡荡,断然不是你想的那样。”
颠簸了两日才到围场,下了马车就觉一股猛烈的秋风吹来,与京城中那种闷热不同。
扎营之处是山脚下一处平坦的草场,半黄不绿的草丛直长满平原,远处便是白桦林与河谷,一直蔓延到远处和缓起伏的小山丘。
她们住的都是帐篷,大寒知道些缘故:“听说山那边便是行宫,以往哀帝秋狩都住在行宫,打猎时才过来这边,可官家说太过娇气,行军打仗要的是风餐露宿,住在行宫莫非是来游玩?于是扎的帐篷。”
南鸢垂首整理行装,没有说话。几次交锋她是觉察出来了:这位年轻的皇帝的确不喜任何文人墨客,更不喜一切风雅奢靡之物。
队伍一列列入住,等轮到她们这些小宫女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南鸢她们也被分配到了一顶小帐篷,她要做的事也不轻松,要带着行宫留守宫人们将事先采买好的花木送到各个帐篷里去。
虽然官家并不惜这些,可贵人们出门在外哪里有不讲究的?帐篷里照旧铺着波斯地毯,苏合香熏蒸得帐内香气扑鼻,鎏金傅山炉一缕袅袅香气。
南鸢便将草木一一送过去,先送官家帐里的,他那里是常青的松树盆栽,寓意好又不打眼。南鸢一路提心吊胆,好在这回官家并不在帐里,她只要将盆栽放下便好。
其余各位贵人各有各的毛病,太后娘娘要檀木做的盆栽,甘四娘要五月里才盛开的海棠花,何娇鸾要不俗气无香气的兰花。
南鸢一一化解,檀木盆栽下还有个泥塑的小和尚;海棠花没有但可以用艳丽的荼蘼花来代替;兰花没有就打发人进去请示“可以打马去最近的镇上采买,不知何娘子可否多等几天?”
何娇鸾一听大张旗鼓,怕惊动了太后官家忙道:“那便不用换了。”
南鸢还看到了个老熟人:采莲。
她如今在甘四娘身边近身服侍,见到南鸢颇有些不自在,将目光别转开去装作没看见她。
南鸢也不以为意,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回除了一些皇室还有一些官员也跟着出行。殷朝重文轻武,大晋却是重武轻文,官家出行都会带上武将世家以示荣宠。
南鸢儿时听母亲讲过大晋。大晋官家的皇位并不容易坐,除了虎视眈眈的皇叔们和各有心思的皇子们,还有各路节度使盯着。
大晋上下骁勇善战,对内也是互不相让,武将世家们各自绵延几百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做皇帝的如何治辖这些下属也是门学问。
有些皇帝会选择将武将的女儿充盈后宫,以示与武将结为同盟的决心,之后这些后妃们生下皇子,皇子们在各自外加的支持下各自为政,强者胜出加冕为王。
所以这回南鸢也免不了要给一些武将家眷分发花木,比起宫里诸人们的冷漠,武将家眷们一听这是福宁宫的宫女都要客气许多,南鸢转下来一圈倒拿了不少银子首饰。
大寒眼睛都瞪圆了:“这样中饱私囊算不算贪污?”
“不算吧?”小寒有些不确定,又舍不得银子,“齐公公罚我们做苦差,这也算是补偿了吧……”
南鸢笑,这两人因为失言被齐公公罚去浣衣处帮忙,每日里除了本职劳作还要多洗两盆衣服,这两天苦不堪言。
她将银两给两人各分了一份:“拿去买些好用的手脂,洗完衣服便涂些在手上。”
分发完花木便能消停一天,这花木并不用天天浇水,除了太后与官家两位帐篷里的要悉心照料,其余花木只用隔天去浇个水便是,甚至有的女眷为了清净索性回绝了南鸢去她们帐篷浇水的请求,决定让自己的婢女代劳便是。
南鸢完成这一天的值守已是黄昏,她得了闲,见那两位还没回来,便端起地上的脏衣物往河边去,想帮她们浣洗衣服。
这两天营地也格外忙乱,官家驻营办理开营大筵、军士列阵、羽林卫对阵,活动满满当当,人都去了筵席帮忙,因此营地倒清净许多,河边空荡荡没有什么人。
南鸢洗完几件,又拿起一件小毯子泡进河水便想清洗,毯字入水后很快她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毯字吸水后变得千斤万钧那么重,她耗尽了全力也拉不上岸。
就在绝望之际,听得有人道:“需要帮忙么?”
南鸢抬头,却是个羽林卫打扮的兵士,她点点头,对方脱鞋跳入河中,抬起一头一点点拧干,这才与南鸢合力将毛毯扛出了水面。
吸水后的毛毯太过于厚重,南鸢少不得被岸边青苔打了个趔趄,她脚下一滑就要摔倒,还好羽林卫将自己的胳膊伸来,南鸢扶了他胳膊一把才没有摔倒。
她忙道谢。
对方也不不以为然:"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便唱个喏道别走了。
南鸢看着被溅起的水珠和青苔河泥污糟了裙角的裙子,一阵苦恼,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河边白桦林有对冰凉凉的目光正注视着她。
她将小毯子拧干水分,又将其他衣服都清洗干净,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
暮色四垂,南鸢端着一盆衣物回营帐,路过一片白桦林,哗啦作响,她抬头看,原来是桦树叶子在风里作响,下一瞬她就被扯进了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