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鸢心猛地下坠。
她顾不上思索就被齐大水带到了队列前头官家面前。
官家往后退一步,似乎是在上下打量她,随后才道:“到处认主,不愧叫鸢鸟,可谓是人中猛禽了。”
到处认主?南鸢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出了错,忙跪在地上道:“奴婢惶恐,奴婢知错。”
“朕的福宁宫容不下你,倒要抱着花去慈萱宫献殷勤?”官家唇角淡淡勾起,浮起模糊的笑。
南鸢恍然大悟,怪不得适才在太后宫里官家就嘲讽自己,原来是因为自己私自去了慈萱宫而生气。
自己这回是真做错了,一仆侍二主,这是犯了大忌!
南鸢后背起了一层汗,自己只想着与太后牵线却忘了官家忌惮她们。怪不得官家适才没给自己好脸色!这也怪不得官家,若是她自己的仆从去了喻姨娘那里献殷勤,只怕她早将这仆从逐出去了。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南鸢越发惶恐,她脑子飞快转动:“奴婢不敢隐瞒,当初有了太后娘娘引荐奴婢才得以入宫服侍官家,做奴婢的不敢忘本。再者还有一层想头。”
“喔?”官家眉梢动都不动一下,显然并不相信。
“官家忙于政事,做仆从的便应当主动分忧,捧花去慈萱宫好叫太后娘娘知道官家惦记着她,以缓太后思念官家之心,是替官家尽孝的意思。”南鸢搜刮肠肚才想到这么一番说辞,也不管其中有几份说服力,拼命先堆积上再说。
旁边的齐大水听得眯了眯眼睛:这份说辞着实拙劣,堂堂天子需要你个仆从代为尽孝?
看来南鸢姑娘是难逃一劫了。
齐大水觑了觑南鸢,她应当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时跪在地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了一样,巴掌大的脸蛋扬起来,樱唇微微张开,又黑又大的眼睛里盛满乞求,水雾蒙蒙,眉间微蹙楚楚可怜。
啧啧啧,若是官家是怜香惜玉的也就罢了,偏偏官家不吃这一套。齐大水心里怜悯道。
果然就听得官家冷冷道:“替朕尽孝?好大的脸。”
齐大水轻轻别了别嘴角,有几份替时娘子可惜,也不知官家会如何处罚她?
谁知官家再没说什么,只冷笑了一声转身就往前走了。
南鸢和齐大水双双愣在那,南鸢小声请示齐大水:“公公?”
齐大水也没看懂,他昂起头瞧了瞧官家的背影,急匆匆道:“时娘子,还不赶快谢恩?”便快步追随官家而去。
南鸢糊里糊涂跪在地上谢恩,待官家依仗都过去后才直起了身子。
之前每次见到官家都不是什么好情形,没想到这次他居然网开一面。
南鸢望着远去的一队人小心拍拍胸膛,这一回可谓是有惊无险。
只不过之后的确要留意好与太后的交好,原先自己是进宫做客与太后交好也无可厚非,如今既然成了福宁宫的人便要小心些与太后往来才是。
再加之官家原本就忌讳她爹是前朝宰相,再加上与太后私下交好,只怕自己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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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撷英殿里何娇鸾的女使们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正围着何娇鸾梳洗。
其中一个绿衣的女使凑过来道:“听说官家今天出了宫就责罚了那个时娘子一顿。”
何娇鸾手里握着发梳,沉吟不语。
绿衣趁机道:“婢子觉得时娘子并没有她所说得那般受官家喜欢,嘴上对官家的行踪了如指掌,实际上官家当众就驳了她的面子。”
旁边的红儿有些不屑:“不就是吹嘘吗?狐假虎威这一套我们在西北见多了!”
何娇鸾摇摇头收起思绪:“再怎么也是官家宫里的人,不得轻慢。倒是我们自己要先收拾秋狩的物件衣饰。”
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唇角泛起笑,何家千里迢迢将她送来,她却过了十来天都没有任何进展,面上虽然仍旧谈笑如常,可私下里却心急如焚。
何家虽然军功赫赫,可并不是官家的亲信,这些年官家南征殷朝培植起了不少自己的势力,何家已经隐约有失宠的迹象。这当口何家当家人当机立断,将她送给官家以示投诚之意。
还好终于有了些许进展,今儿太后终于应下了让她去秋狩伴驾的事。
红儿有些不解:“娘子何必如此忌惮官家,我们何家也不弱,说不好听点,哪任君王不是捧着敬着我们何家。
”
她们这些近身服侍小姐的女使家里都有父兄在何家军里效力,自然说话也有几份见识。
“闭嘴!”娇鸾听她说完就立刻变色,小声警告她,“莫要胡说!切记出言谨慎。”
随后她沉声对诸婢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家即使权倾一方,可是也挡不住那道抄家的圣旨。”
红儿没见过自家娘子对自个发火,一时脸上挂不住,不服气嘟哝:“要不北戎谁来抵抗?西北乱起来了整个大晋都要遭殃!”
“慎言!”娇鸾瞪她一眼。
或许从前有软弱的君王要惧怕何家的羽翼,可是这位官家却不怕。
他能从一干比他羽翼丰满的皇子群里脱颖而出又在没有母家帮助的缘由下站稳脚跟,进而横扫**。
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任一个西北王的出现呢?
何娇鸾扫视一眼婢女们,沉声道:“狼群虽猛,可狼王倒地那一瞬除了它的敌人,昔日的下属与伙伴也都快顷刻成为对手,上前撕咬。”
“有了圣旨讨伐的由头,不用官家出力那些人就会忙不迭杀了我们去邀功。”她淡淡道,“何家若无深谋远虑打下根基,只怕满堂富贵也是过眼云烟。”
婢女们老实下来,何娇鸾也缓了缓,坐在镜前卸下了钗环。
是了,这也是何家的打算,四处布局才能免于一死,最终的目的就是让她进入官家后宫并诞下皇子。
有了皇子之后便万事不愁,至时若是官家不喜也无妨,她可与何家里应外合除掉官家,自己垂帘听政做太后。
想到这里何娇鸾眼睛明亮起来,吩咐婢女:“你们这几天给我裁剪几套骑射穿的胡服。”
婢女们纷纷应是。
等到她们都退下时何娇鸾留下了绿儿,小声吩咐她:“平日里在家觉得红儿性子活泛留着好解闷,如今这性格进了宫只怕是个祸端,想个由头让她病逝吧。”
绿儿对这种事驾轻就熟,不过对方是平日里最得自家娘子宠爱的红儿还是让她有几份心惊。
她抬起头,就见灯火明灭,映照在何娇鸾脸上,衬得她晦暗不明。绿儿心里打了个哆嗦,忙垂首联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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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鸢自此在宫里谨慎起来,除了福宁宫做自己分内的事之外再不去慈萱宫献殷勤。
她这般认真做事,倒让司苑对她刮目相看,这天还特意称赞了她两句:“这琼花开得不错,南鸢,你得闲了去御花园的小筒子那里取个花镐过来给它松松土便好。”
司苑性子冷肃,平日里对下属鲜有赞扬之语,于她而言这便已经是称赞了。
南鸢笑着点头应是,就往御花园去。
见着小筒子,他却正背对着南鸢与位陌生人说话:“我们这里并无摘花的宫娥。”
扭身看见南鸢后才一笑:“怎的又过来了?”
“借你花镐一用。”南鸢问他,却没留意到与小筒子说话那位陌生人正打量着她。
南鸢有些恼,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小筒子却恍然大悟:“时娘子,那天来雨中摘花的不就是你么?”
又指着南鸢对那位陌生人道:“从公子,这就是您要寻的人,是福宁宫里的时娘子。”
南鸢这才抬头看,原来对方雍容尔雅松形鹤骨,好一个惨绿少年。她想起这些天听宫女们说起过官家特许一位从公子住进了藏书阁,心知便应当是这位了。
可是想起适才他不礼貌打扰自己,心里有些不悦,就草草行了个礼。
小筒子见状不妙,便笑嘻嘻开溜:“我去库房给时娘子寻花镐。”说罢便脚底抹油跑了。
对方并不恼火,也拱手行礼,笑道:“适才打量娘子是因着瞧着面熟,那天在雨中见时娘子携花而行,颇有意境,便做了一副烟雨携花图。想托这位公公赠给原主,他还说没有这人,谁想意外遇到了娘子。”
说罢便从袖子里拿出个卷轴展开。
画上果然是烟雨蒙蒙,绿柳遮掩,雨雾中只见丹红宫墙脚下一位宫娥背影,手里拎着一篮子繁花,在雨中若隐若现。
南鸢也是懂画之人,一眼就瞧出了画中只有纯粹欣赏,并无任何猎奇玷污之意,因此脸上的厌恶之色稍稍收起来,蹲身福礼:“多谢,不过宫里自有规矩,这画我却不能留。”
从璇飞思索一回便明白了:“也罢,就留在我这里。”
转眼小筒子拿了花镐过来,南鸢伸手去接,却被从璇飞接过来:“岂有让女子拿重物的道理。”
他除了一开始打量自己辨认自己是否画中人之外并无任何不妥当的举动,相反说话温文有礼,眼珠子也不乱瞄,的确有几份端方君子的模样。
那花镐也确实笨重高大,南鸢要是带着它这一路少不得要再去借一辆太平车才行。
南鸢看了看宫里往常堆放太平车的地方空荡荡,便退后一步:“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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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正在回廊处散步,齐大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知道官家这是在思虑军国大事,因此并不敢声张。
他看了看回廊外海棠林,不由感慨,上次路过这里时还遇见甘四娘被时娘子怼得无地自容,今日来这里时当日满树绿荫间已经结出了一嘟噜一嘟噜红彤彤的海棠果。
忽听得树荫背后有个男子的声音:“在下从璇飞,表字是单字一个归字。”
齐大水一下便听清了这是从公子,他神色松动起来:从公子爱说爱笑,不如请他过来开导开导官家?
正准备挪动脚步,却听得树荫那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奴婢姓时,可唤做时娘子。”
怎的是前两天才被官家责罚过的时娘子?齐大水有些忐忑,回看了官家一眼。
好在官家并没有生气,只是住了脚步,微微侧着头,显然也在倾听。
“说也奇怪,时娘子这荷包怎得绣着一只猛禽?”从璇飞有些奇怪,“我只知喜鹊登梅黄莺唱晚,却不知还有这样新的花样子。”
南鸢轻笑:“倒不是新样子,是我名字里带个鸢字,便绣了出来。”
从璇飞啧啧称奇:“一介小娘子取个猛禽的名字,着实让人意想不到,倒比那些芬啊艳啊的新奇。”
“倒也不是,我娘生我时不知哪家纸鸢断了线从南边飞来落在她窗户前,那纸鸢是个大红喜字,我娘觉得是个好兆头,再者鸢鸟勇猛,愿我不似世家女子一样柔弱,便起了这个名字。”
齐大水在旁听得手心攥了一把汗:前两天官家嘲讽时南鸢名字粗鄙,时娘子不站出来解释,今日反倒在个一面之缘路人跟前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这不是侧面印证了她心里官家根本不重要么?
大有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与你计较”的态势,这样待官家,还能指望官家不生气?
他偷偷觑了觑官家一眼,果然见官家面上虽仍旧平平,可是拇指已经按在食指佩戴的玉扳指上,隐约可见手背上一根筋绷起,在手背上留下凹凸不平岩壁一样的阴影。
“原来如此。”从璇飞啧啧称奇,“那天见娘子柔弱,今日说话却觉娘子外柔内刚,可见这名字起得好。”
南鸢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声音都带了一丝愉悦:“多谢公子谬赞,常遇到不着四六的人笑话我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赞。”
不着四六?
齐大水痛苦闭上眼睛,不敢去细看官家的神情,眼看着官家挪动了脚尖,应当是要下令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娥抓回来受罚。
从璇飞浑然不知树荫后兀廊的情形,还在与南鸢絮叨:“在下原本还想着若是新剪纸花样要讨了去送我娘讨她老人家欢心,没想到一场空。”
“公子家里还有母亲可以孝敬,当真也是好福气。”南鸢有些艳羡,“可见世间父母亲缘也是注定,星落雨散总归是命中没有。”
齐大水看到官家的脚步又停住了,他有些奇怪,官家怎的又不去惩治那女子了么?
他立在树后,就听南鸢道:“前头就是福宁宫,我自己拿过去便是,还请公子留步。”
直到两人都走了官家仍旧站在原地没动,齐大水也不敢相问,只是当天、第二天官家都没有再提起此事。
齐大水心想,或许是官家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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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到了十五,南鸢早早就收拾好东西往东华门去。
初一十五是宫女内侍们可以与亲人会面的日子,这天许多住在京城附近的宫娥家人们便会来近处探望儿女,一家人隔着栅栏看上一面,传递书信鞋垫,也算是全了人伦。
门口的侍卫先检查他们的包袱,看清了里面没有从宫里夹带出去的东西后才放行,南鸢一眼就看见了已经守在门外的奶娘。
看见她过来,奶娘先是眼前一亮,随后便泪汪汪:“娘子瘦了黑了。”
南鸢摸摸脸上肉,笑着安慰她:“如今我负责莳弄花草,或许是日头晒出来的,等过段日子高升就不用再去亲自莳弄花草了。”
“还能高升?”奶娘注意力果然被转移。
“当然能。”南鸢笑着抚上她老人家的肩头,“您就等着我在里面升个女官吧。”
奶娘高兴起来,却还记得将手里的账册递了过去:“这是这个月的庄子商铺账册,还请娘子过目。”
南鸢好好将账册收好,预备回去细看,又问奶娘:“家里可好?”
奶娘一拍巴掌:“多亏夫人进门,二娘子的婚事没了着落,夫家退了亲,小公子也没去成书院,夫人进了门,将两人管束起来叫他们念书,就连喻姨娘在城郊寺庙里也不敢回城。”
南鸢放下心来:“那夫人是什么来路?嫁给父亲可有委屈了她?”
“听说是她爹在大晋军中做文书,后来不幸去世,她为了家产不被族中吞并才嫁入了咱家。”
大晋军中?那应当是官家的人了,南鸢了然。她又问:“那我爹,她与我爹相处如何?”
奶娘答:“夫人嫁过来倒是与老爷琴瑟相和,两人一起吟诗作画甚为高兴。夫人掌了家,老爷还将钥匙也都交给了她,很是敬重她。”
南鸢放下心来,虽然知对方只是被安插到时家,可也希望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不要过于委屈,父亲愿意哄她也是好事,他被称为京城第一美男子,又给出管家权又是笑意逢迎,想必继母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她松了口气,又吩咐奶娘旁的事:“家中北边的产业挑拣着好时候都渐渐卖了,我们在泉州置庄子产业。”
奶娘应了下来。
两人正窃窃私语,忽然听得有人道:“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