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艾在门槛上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有点空,整个人看着跟丢了魂似的,又呆又愣。李霁由着他抱,甚至伸出尾巴裹紧他,怕这园子里阴气太盛,给他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艾才喃喃低语:“我困了。”
“嗯。”
“但是我不想睡。”陆艾颇有些颓唐,“我怕我闭上眼就做噩梦,梦里全是血。”
李霁想了想,又从雪白的毛毛里摸出一粒蓝色的药丸,他道:“吃吧,安神助眠的。”
陆艾没有迟疑,接过来就含在嘴里。药丸刚入口时微苦微涩,而后便渗着丝丝甜味,他笑笑,小声说着:“谢谢你。”
李霁望着他,黑夜里,对方的眼睛尤为明亮,干净如星,毫不设防。
陆艾是全心全意信任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霁百感交集,他想起去世很多的那个人,想起过去种种磨难、误会和羞辱,想起那个电闪雷鸣,仿佛天塌地陷的夏至。
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疲惫,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问:“你真的信任我吗?”
陆艾只当这是个普通的问题,点头道:“嗯。”
小狐狸的两只前爪倏地攀上他的衣襟,站了起来,额头抵在他的鼻尖,轻轻地,又极其郑重地说道:“我不会辜负你的。”
陆艾猛地咬碎了嘴里的药丸,最里面的酸甜彻底霸占了他的口腔,舌尖麻酥酥的,人也有点傻。
“嗯。”他喉结滚动,将那些古怪的味道尽数咽下。
李霁定定地看着,突然回过神,迅速收回了前爪,背对着人蹲了下来,在对方膝盖上团成一团。
“失礼了。”他闷闷地说着。
陆艾哑然失笑,逗他说:“不要这样拘谨嘛,道长,你现在是只狐狸,爬来爬去有什么问题呢?要照你这么说,我每天摸你的尾巴摸你的背,岂不是更失礼?”
李霁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可惜陆艾没有发现,他问这只小狐狸:“现在去睡觉吗?”
“好。”
李霁刚回答完,陆艾便将他抱了起来,进了屋,顺便将屋门里里外外锁好。
柳惊霜的卧房大,外面有一间会客厅,桌子圆凳俱全,中间隔了扇券门,架着一面富丽堂皇的翡翠屏风。绕过屏风,还有个很小的单间,有张不知道是床还是沙发的矮榻,旁边还有个桐木衣柜。陆艾不大清楚这些陈设的具体名字,在他看来,只有能睡的、能坐的、能躺着偷懒的。他掀开一帘水晶,终于走到柳惊霜的床榻前。
陆艾深吸一口气,点了灯。昏暗的卧房里,一条脑袋有两个馒头那么大的黑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锦色薄毯只够盖住他的伤处,长而尖的尾巴垂在床尾,差一点点就会拖到地。
“我打算在这里打个地铺。”陆艾悄声问李霁,“你觉得呢?”
“都可以。”小狐狸没有问他原因,只是全都答应下来。
陆艾便从外面的衣柜里搜罗出被褥,铺在了柳惊霜床旁边。他一边整理着,一边絮絮叨叨和小狐狸说话:“他真的不会死吧?我挺担心的。万一大魔头今晚就来找他,我们怎么办?纸里包不住火,就算今晚不来,明早或者后天大后天,大魔头总要找他的,他这么受宠,平白无故就变成了原身,我们瞒得住吗?”
“他并不宠他。”
陆艾的手一顿,低头看向身边的小狐狸,对方端坐着,两侧肩胛骨微微隆起,尾巴垫在屁股下边,像个严肃的不近人情的守门神。
陆艾莞尔一笑,又很快抿住唇,他问:“我知道大魔头可能不爱他,但应该是宠他的吧?毕竟柳惊霜这种横行霸道的性格,不受宠的话早被人打压下去了。”
小狐狸沉默片刻,反问:“你想听听吗?”
“有瓜吗?”陆艾笑笑,忽又觉得李霁应该不知道他说的瓜是什么瓜,便改口道,“有隐情?”
小狐狸不答,只是弓身钻进被窝,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你躺下我跟你讲。”
“嗯。”陆艾将烛台放到了地上,这样方便他睡前吹灭。
一人一狐依偎在同一个被窝里,陆艾仰面躺着,望着完全陌生的房顶,一呼一吸之间,好像总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他心里不太舒服,又侧过身,面对着李霁,想问问小狐狸“我可以抱着你睡吗”,但“失礼”两个字抢在他开口前占据了思想高地。陆艾还是将脸半埋在枕头里,轻声问:“是什么呢?”
李霁又是一阵沉默。他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理不清的许多愁,可又像是无言可诉,明明灭灭如这豆大的烛火,只要来阵风,很快就会湮灭。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应该记得卓吟这个名字。”
“嗯,我记得。”陆艾垂着眼帘看他,“他是你师兄吧?算辈分的话。”
“他是我师父。”李霁平静地与他说着,“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还没有修出人身的时候。”
陆艾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刺刺的疼,心跳也无法抑制地加快。李霁哑着嗓子说道:“我出生在一座山谷,很小的时候,我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尘世,寻找修行的办法。我寻了很久,直到遇到我师父。”
他没有细说年幼漂泊的辛苦,尘世喧嚣,人间纷扰,好像都在他提起的那瞬间烟消云散了。
“那时候,他是翎雀宫掌教,师祖还没有隐居。”李霁说着说着,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处,悄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他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又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林止渊那时候并不是夜城之主,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夜城之主,只是那时候,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在翎雀宫修行。”
“他那时候的名字,叫李逐流。”
陆艾心头一颤,久久难言。
“我叫了他很长时间的师爹。”李霁的眼神有点空,他应当是回忆起那些日子里被他打滚滚秃了的山坡,被他追着跑不幸踩烂师祖药材的小鸡,被那个时候爽朗爱笑的李逐流按在澡盆里刷来刷去,最后一同被师父打了一顿的悲惨遭遇。
“他还找了两个木夹,夹着我的后颈,把我挂在了晾衣架上。”
李霁像是前言不搭后语,语气里却是有点委屈在,陆艾略略无措,想想,还是伸手摸上了他的背,轻轻拍着。
“后来师祖隐居,师父接任掌门,却遇上了天下动荡。李逐流摇身一变,成为了林止渊。正邪交锋,世人众口铄金,构陷我翎雀宫叛友投敌,师父为证清白,在无渡峰迷雾台,刎颈自戮,助那些所谓的同盟铸成降魔名剑。”
李霁省略了很多,避而不谈,多半是想起来就苦涩,就心痛,就怨恨。他说到这里,就简单潦草地收了个尾,“师祖不得已再度出山,力挽狂澜,才保住了我翎雀宫最后一丝生机。”
陆艾的手微顿,又继续轻拍着,一下一下,思量许久,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能够安慰他的话。
李霁沉声:“我之所以说柳惊霜不受宠,是因为林止渊从来不会对我师父说半句重话,更不可能当着别人警告他,再闹就杀了你。”
陆艾哑然,他张张嘴,轻声道:“李霁,你这样说,就有点单纯了。”
小狐狸背上的毛毛似乎竖了起来,但很快就又塌了下去,他好像真的不懂:“为什么这么说?”
陆艾沉吟片刻:“你想啊,要是大魔头真心爱你师父,那他怎么会背叛你们?又怎么会在这宫殿里养这么多美人供他享乐?宠爱是可以装出来的,你明白吗?也许,”
陆艾停了片刻,尽量不让自己的措辞伤到这只毛茸茸,“他最开始就是装的,只是为了从你师父身上得到好处。一旦这种利用价值被榨取干净,他就会狠心抛弃你们。”
李霁听了,动也不动,跟只没有生命的玩偶似的,静静趴在枕头上。
陆艾以为他伤透了心,便问:“要不——”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明天晚上我就去杀了他。”
李霁闭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人躺着。
陆艾一怔,分不清这人是气糊涂了,还是真的要意气用事。没有过多考虑,他将小狐狸捞过来,抱在怀里,哄着:“人渣不值得你生气,气坏了反而给对方可趁之机。”
李霁不说话,陆艾只能继续摸摸他的脑袋,无言安抚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艾都快睡着了,正迷糊呢,突然听见怀里这只毛茸茸问他:“果真如此吗?”
陆艾猛地清醒过来:“嗯?什么?”
“他对我师父的好,都是假的吗?”
陆艾咂咂嘴:“嗯,确实是假的。”
他继续给小狐狸顺毛,又听见一声闷闷的压着愤怒的低语:“我应该在宴会上一剑捅死他的。”
陆艾心情微妙:“道长,你师父是不是除了修炼,没教过你别的?”
这反应,不对劲。怪离谱,还怪可爱。
李霁又是沉默半天,最后才小声解释着:“师父说我年纪小,很多事等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陆艾憋着笑,心里边对他的刻板印象崩塌了。原来踏月而来的谪仙,的确是一只单纯好骗的毛茸茸啊。
出现了!!降魔名剑和小狐狸出生的山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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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