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可有名?”
梦中一片白茫,一道看不清明的身影如此问道。
孩童时期的柳恣意抱着怀中的那柄剑,摇了摇头。随后便就垂下头去细心擦拭剑身,将其上因着争抢而染上的污泥拭去。
他身量不高,抱起这柄足有三尺八寸的长剑,只能露出个发型凌乱的白净脸蛋来。
谁也不知一个杂役小弟子是如何得到这柄剑,又是如何将其藏匿在那柴房数十年有余。
上首询问的身影见此情景叹了口气,他抬手仿佛要抚摸孩童的发顶,却是被人谨慎地小心躲去。
“请、请不要……夺走我的剑……”
到底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心中难掩的紧张让他言语迟钝,足以让在场的人都看出他是多么宝贝怀中的那柄长剑。
那只大手闻言一顿,终于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那道身影蹲下到他面前,露出年轻依旧的一张脸,他一头白发,带着安抚般的笑容——柳恣意曾见过的,他是宗主沈卿。
“给它取个名字……”
沈卿这样开口说着,抬手掐诀将那剑上的泥渍尽数清理,不顾身边三长老伏夜的阻止,继续道:
“然后做我的徒弟吧。”
“这样就没有人再敢抢走你的剑了,好不好?”
抱紧剑的孩子并未抬眼,沉默许久点点头。
“沈卿,你疯了?他是谁……你忘了?他甚至就不该留在这里!二师兄他——”伏夜压低的声音传到众人的耳中。
但一意孤行的沈卿却是直接打断了伏夜的话,在柳恣意耳边留下一道隔音禁制。
在那之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凌霁,带你师弟回崖上吧。”
……
天霜崖,齐雪居。
已经时近深夜,齐雪居内仍旧灯火通明,尚未从昏迷中清醒的柳恣意躺在内室的床铺上,而床侧则是已经守了一夜又一日的沈濯清。
他十几个时辰没有合眼,甚至滴水未进。
就算是师尊沈卿劝说也无用,仿佛中了邪咒般伏在柳恣意的床前,就那样静静地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柳恣意平静的睡颜。
而当夜深人静之时,齐雪居内无其他人照看,沈濯清便就偷将手覆在那缠上纱布的右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及时处理过的伤口。
仿佛要将那虎口的纱布摸透、摸烂了,才能将因心悸和恐惧而带来的阵阵寒意和震颤打散。
也许他是疯魔了,又或许是理智再也无法在沉默中维持,他自顾自地握着那只手低声呢喃。
如蚊音般听不清的呢喃中,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小柳。
沈濯清捧着那只手,似乎是想要再一次确认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他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那只手竟然比他的脸还要暖和。
若是此时有人去触碰沈濯清,就会发现他的体温低得吓人,过度的心慌导致他识海动荡,经脉阻隔,压根无法运转暖体诀,在这天寒地冻的天霜崖上实在是致命。
可就是这样冷的唇色泛白,他也仍旧不愿离开。
沈濯清闭上眼,那双眼下青黑的痕迹便更加明显了。
他再一次于黑暗中看到了那尸山血海,枉死的冤魂尖嚎着,血污之下的魔气如厉鬼般一拥而上,用嘶哑可怖的声音在他耳边质问。
【你明知小柳会受伤,为何不拦住他。】
不行的。
就算拦住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所以你就这样看着师弟进入那险恶之地,一个人逃走了?
你这个懦夫!】
这样的责问无时无刻,沈濯清早已习惯。
但无意识慌神间指尖不觉用力,便就又压到了那被纱布包裹的创口。
骤然间泛起的疼痛让床上躺着的柳恣意闷哼了一声,皱起眉眼睫微颤。
沈濯清仍旧无法回神,只因着心魔作怪而视线不清,隐约见到床上的人似乎皱起眉头,幻觉中仿佛又从那张白净的脸上看到了鲜血淋漓。
那嘶哑的声音便又开始质问他:
【小柳该多痛啊,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
痛——
伤口被手指压紧隐隐要撕裂的痛感彻底唤醒了半梦半醒的柳恣意。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撑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垂着眼伏在床头,将他受伤的右手紧紧按在脸上的沈濯清。
什么……情况?
柳恣意方才唤醒的头脑还迟钝了一瞬。
他忽地反应过来再这么让人抓下去,伤口就又要开裂了,于是他唤了声师兄,想将手抽回来。
“师兄……?”
柳恣意哑着嗓子道。
可惜身体因着余毒还未完全恢复,竟是敌不过沈濯清的力道,拽了两回手心仍旧纹丝不动地贴在沈濯清脸上。
真是冰得要命。
柳恣意强拖着另一手过来拍了拍沈濯清的肩膀,这才唤醒了被心魔笼罩的人。
“师兄,怎么了?”
忽然清醒后,沈濯清立即松开了柳恣意的手,那双原本晦暗的眸子也恢复了一丝清明,只是呼吸的颤抖难以掩盖。
柳恣意被这一遭弄得彻底没了倦意,只是身体上仍旧虚得慌,便就只是抬眼观察面前的沈濯清——
他的师兄松开了手,却没有说话。
那双唇嗫嚅着,最后却只是吐出一句“无事”。
随后便留下一脸困惑的柳恣意起身离开。
不过并未走远,只是侧身站到了屏风后,逃离了柳恣意探究的视线。
“……?”
柳恣意眉间的疑惑更深,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方才虎口的伤被人压着痛得厉害,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候理清思绪才想起,当时在后山他被毒植刺伤,不仅伤了右手还中了致使昏迷的毒。
但将要昏死过去时,却被一个陌生剑修救了起来,当然那个人绝对不是沈濯清。
柳恣意可以确定,以其凌厉的剑意和气势,至少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
而方才,他似乎又梦到了刚拜师时的事情——
这样想着,柳恣意立即摸了摸自己的床铺,发现细柳还在身边才松了口气。
欸,对了。
好像还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叫的来着?
柳恣意思考无果,有些恼地拍了拍脑门,终于从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找到了那道声音的呼唤。
‘小柳。’
应该是沈濯清吧?
他什么时候这样担心自己了?
柳恣意在榻上坐得更正了些,企图从脑中零碎拼接的记忆里发现什么,可惜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垂眼看了看已经好生包扎起来的虎口,心里默默想到:
看起来处理得很及时,也得亏沈濯清在他身上施下了禁制,不然也不知这只手还能否在剧毒中保住。
他还记得虎口撕裂时,无法握紧细柳时的感觉。
那时他甚至连最基本的剑法都无法完整地使出来,若是这伤遗留到以后,恐怕自己再也无法练剑了。
就像仇在期的那只眼睛一样,就算再如何修行,终究是一个显眼的弱点。
一枚灾祸的种子。
思至此,柳恣意忽地就将视线落到了屏风之后的外室。
方才沈濯清的神情、言语,以及虎口处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
以及他紧攥着自己带来的疼痛全都清晰地回现在柳恣意眼前。
师兄的手那样凉。
在这天霜崖上,竟然不施展暖身诀……?
柳恣意撑着床头坐起身开,提高了声线朝外唤道:
“师兄,你还在吗?”
微哑的声音穿过屏风,来到沈濯清耳中。
彼时的沈濯清正忙于压制体内的魔气,听到声音识海又是一阵动荡,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来。
他只得加快了运转清心诀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将体内的心魔压制住,这才开口应声:
“……我在,怎么了?”
柳恣意道:“师兄能帮我倒些水来吗?我起不来,好渴。”
柳恣意这么一说,那边的沈濯清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就这样跑了,甚至没给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柳恣意喂杯水。
好在此时心魔已经被压制,他只是抿了抿唇便又恢复了日常的模样从外室端了杯茶水进去。
柳恣意自沈濯清进屋时便就一直观察着他,而沈濯清却是只堪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就心虚地垂下了眼,直到来到柳恣意面前,将茶杯端到柳恣意面前,才开口:
“喝吧,你体内余毒未清,正好喝一杯灵茶缓缓。”
柳恣意乖巧地点了点头,见沈濯清没有将茶杯递给他的意思,便就着他的手含住了杯沿,意外的是沈濯清一个大师兄竟然喂水都那么熟练。
柳恣意一面润着嗓子,一面低头看去。
视线落在沈濯清被衣领遮掩的内衬上,只有从这个角度能够清楚看到——是一滴血,细小得仿佛一点朱砂。
柳恣意沉默地喝完了杯中的茶,声音终于不再嘶哑,冲沈濯清笑道:“谢谢师兄。”
眼见着沈濯清紧绷的精神似乎因着这个笑容而放松了下来,柳恣意才撑着身子靠近了他。
这个动作吓得沈濯清指间一紧,仿佛让柳恣意脸上的笑容都变了味,他攥住了被柳恣意喝的干干净的茶盏,下意识地后倾了几寸。
他想开口找个理由逃开。
但柳恣意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受伤的那只手顿时抓紧了沈濯清,赌的就是现在的沈濯清害怕再次受伤而不会甩开。
他如同步步紧逼的猫儿,另一只手扒开了沈濯清的衣领,不由分说地用拇指按上了那滴红色的血迹。
他感受到被自己紧抓住的沈濯清颤了一下。
而那血迹,是湿润的。
柳恣意抬起头抓住沈濯清惊异的视线,将那染上血迹的手指伸到沈濯清面前,蹙眉问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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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