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人七个面孔,却是相似的神情复杂,欲说还休。
最中间的那个偏开头去,拍了拍身前妇人的后背,轻声道:“金盏,有客人在,不要不知礼数。”
金盏正沉浸在伤感中,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云浮便立刻顺坡下驴,垂眸歉疚道:“是小妹无礼了,阿姐见谅。”
雪酥手一顿,脸上表情微微扭曲,看向她的眼神极其复杂,那妇人却信了,扭头看一眼她,又看一眼云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外头认的妹妹吧?好姑娘,这地方可不敢乱来,还带着……”
她在孩子和弟弟中间犹豫了一下,改了个折中的说法:“还带了个男子?”
金盏也知道自己情绪不对,又爱冲动,不如云浮能套出更多事来,于是红着眼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低头沉默。
云浮状似腼腆道:“他们是我在城中遇到的伙伴。这位姐姐就是阿姐常提起的朋友吧,还有您的女儿……”
她刚一提,方才还一脸哀伤慈祥的妇人瞬间变了面色,“那个孽障,不提也罢!”
云浮盯着她的神色,陷入沉思。按红女所做之事,她的母亲提起她会厌恶是正常的,然而此人的情绪转变过于割裂,倒像是被安排好的木偶一般,机械不知变通。
红女的母亲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眼神变得疯狂而神经质,云浮正在犹豫要不要接着追问时,雪酥突然站起,用力一拍她的背:“够了!”
她按着红女的母亲,目光却是投向云浮这边:“金盏!你对客人太不礼貌了,和我上楼,我今日要好好教训你!”
红女的母亲被她拍得一抖,眼神有片刻恍惚,眨了眨眼,又恢复温柔和顺的模样:“……消消气,消消气。孩子家家的,犯点小错很正常,改了就是。”
她伸手拍拍走出来的云浮,仰头笑着,眼神慈爱:“好好和你姐姐说话,不要惹她生气,知道吗?”
云浮恭顺点头,看向雪酥。
金盏在下意识想走出来时被明若风拉到了一边,此时偏开了头,不愿再看。座中又站起一位女子走向二人,雪酥一指云浮,甩袖转身:“你跟我来!”
到了两人独处时,她也懒得再和云浮称姐道妹,只道:“到此为止吧,不要刺激红姨,你也不想鱼死网破吧?”
云浮道:“不想。若可以,我希望能帮到你们,但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找出红女背后的人。你有孩儿,为何你们都不顾性命自爆?”
雪酥眼神颤了颤,有些复杂。良久,她才说:“我们被主子抛弃了,很难理解吗?”
云浮了然:“果然,你们是一个主子。曦光师姐当年没有发现?”
雪酥嗤笑:“一个好骗的丫头而已,装装可怜她就信了。何况,我们确实没有做什么,她查不出来。”
云浮静静看着她,“师姐布下度化阵,是希望你们可以消弭怨气,重新投胎做人,你又何必自贬做他人奴仆。”
雪酥不知被那句话戳中了心思,眼神柔和了瞬,喃喃道:“福儿的怨气已经快散尽了,若你们没有来,想必也就几个月的功夫,那时,我也确实该随它去了……”
她苦笑一声,放松了身子:“主子对我们有恩,我们几个本就是早该魂飞魄散的怪物,为主子而死,也算是全了这份情谊。”
云浮没有接话,她便自言自语地道:“其实何必执着于活呢?一刀抹了脖子,全了风骨,又得了解脱,也好过受这样零碎的苦楚……”
雪酥用力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来,笑道:“罢了,人之将死而已。若能好好的活,我怕我也是不想死的。你想查什么,就问吧,只要不会妨碍我的主子,我都可以回答。”
云浮点头,想了想,问:“红女和她的母亲,怎么回事?”
雪酥一怔,无奈失笑道:“你看到那个画面了吗?她将流民引去家中,继父和弟弟皆死,但其实……不是的。红姨名香红,曾经是我们楼里的姑娘,未嫁人时就极为照顾小丫头们,嫁人后依旧会偷偷给予我们帮助。花楼的主人是男人,手段比寻常花楼狠厉得多,隔三差五就有姑娘丧命,再买进新的,我能庇护妹妹们,还多亏了红姨教导。”
云浮细想刚才那位满脸都透着温柔的妇人:“很强大的女子。”
雪酥点头,叹息:“可惜她从小就在楼里了,实在是……怕了。她明明有靠自己赎身的本事,都能哄得那样狠毒贪婪的老板放她出去,却偏要嫁个男人,死了前头的,又要上赶着养一对,总说着能给丫头依靠。什么依靠呢?她教着丫头伺候男人,不离不弃,临到头了,自己被男人推了出去,真是用血肉养了男人一辈子……”
云浮眉头微皱,察觉到了她话中的含义,不由心惊:“红女的继父做了什么?”
雪酥一顿,站起身来走到房间角落,推开小窗户,黑沉沉的雾气便涌了进来。她伸手挥了挥,垂眸道:“道长,您要知道,一生只为‘不被饿死’这件事奔波的凡人,与林间的野兽,是毫无区别的。城里乱起来了,钱成了废铜片,人人都为了生存惊慌,家里实在没粮了,红姨便不得不为口粮付出自己的血肉。水镜能躲过一劫,多亏了她年幼貌美,也许还能为某个权贵,或是他们父子,留下血脉。”
云浮:“……”
雪酥盯着她的脸笑出了声:“道长,你的表情,和你师姐当年的表情一模一样。”
云浮神色颤动,只觉心痛。
雪酥又道:“别摆出这副表情,让我想起以前,怪难受的。水镜那丫头……哦,就是你说的红女,她还劳心劳力去捡了烂柴回来,想给没用的爹和弟弟烧口热水,她真的听了她娘的教诲,养了男人一辈子,分了一口肉。吃到嘴里,才感觉出来。”
云浮猛地一闭眼,心口翻涌起剧烈的潮意,几欲作呕。雪酥也皱着眉,恹恹地加快语速讲完:“她发了疯也没敢怎么样,跑来我们这里,所以我才要拦着你。外面的那个红姨,是水镜的潜意识幻化而成的。”
“她怨恨到将自己困在意识中,一辈子循环着杀了那对父子也不愿清醒。可她又坚定地认为,如此一来,她就不是红姨心中乖巧孝顺的女儿,红姨绝不会原谅她,于是多年来,她即便是做梦,也梦不出和以前一样爱她的娘。如此自我折磨,不愿离去。”
雪酥定定道:“刚才如果我不拦你,你多问几句,让她察觉到,又清醒过来,想起生前的经历,幻境就会立刻崩塌。水镜会发疯,疯得谁也拦不住,连主子当年都差点被她撕下一块肉来。”
云浮明白过来自己差点坏事,满心愧疚,立刻拱手道:“实在抱歉,对不住,是我莽撞了。”
雪酥抿了抿唇,苦笑一声:“罢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啊,那是不肯原谅自己,总觉得那天如果她没有出门,也许她能拦下这场悲剧。可已经心生歹意的疯子,一个孩子如何阻拦?”
云浮心情低落,轻轻道:“如果天下人都能得到教育,没有生命的威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呢?”
雪酥疑惑地挑起一边眉头,仿佛她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一般:“道长,您真是从天上来的,我都不想笑你。有些人,就是天生贱骨头,真如你所想,所有人都能站起来,不被踩在脚下,你让那些想当人上人的贱骨头怎么活?”
她冷冷道:“畅春楼的老板,就是贵族,还是城主的表亲,正因如此,他才要将我们都踩在脚下。一样的教育,有人是圣,有人是魔。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云浮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痛苦地按按眉心,没有接话。
雪酥倒也不介意,她轻轻抚了抚小腹,低下头,表情阴鸷:“田礁要拿七个女子献祭,他想修仙,想永生,就要寻纯阴之体的女子,当七个女子的血流尽,他便可结丹,飞升。”
云浮立刻否认道:“修真界没有这种邪法,结丹只是入门,何况筑基都没有,丹往哪结?”
雪酥大笑起来:“我就知道,好,好,知道他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我就开心了。”
她森然道:“我不懂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舒坦,就偷偷停了药,找人怀上了孩子。哈,我破坏了体质,那玩意还没开始就散了,该!他气得像头发疯的猪,找棍子砸我的肚子,用了他最爱给怀孕的女子用的刑罚,楼里不少姐妹就是因此而死,孩子和身体一起被碾碎,碾平。你认为,这样的恶鬼,还有教化的可能吗?”
云浮突然想起来,她们作为缝合的怨灵现身时,下半身轻薄如纸片……
“我会更希望明白这样的孽畜是如何教育出来的,避免重蹈覆辙,我也是师长,绝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变成这副模样。至于教化,”她咬牙:“不可,若你说的是真的,见到此人,我必杀之。”
雪酥静静看着她,轻声问:“寻仙之人,不是最怕沾染因果了吗?你不怕动手杀人,会影响你飞升?”
云浮心头已经冷静下来,却依旧冷着一张脸,道:“如果成仙就是眼看着恶灵作恶而束手束脚,那我就不飞升。”
“好!”雪酥大笑起来,猛地抬手一指外面:“那人现在作为怨灵存在着!去杀他,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