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寒潭水散发着丝丝寒气,一针一针地刺挠着膝骨,沉重地向下牵扯着重力。
暗室里没有天窗,也没有任何光源来源,更没有点灯。
还是方才自楚长歌从外面进来后,她抬手施了个什么法术,才让暗室里亮起了如萤火虫般的星星光点。
但还是很暗,暗到将将能看清膝前水面上的几缕蜿蜒的发丝而已。
闲明微的视野中一片模糊,好像眼睛被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雾。
数万万年的不见光的事实,到底还是给仙人的躯体机能造成了一点影响。
虽然闲明微的剑之本体为铁器,大概不会受到无光环境的负影响,可化形成人身后的眼睛就不一定了,到底还是多少会正常受到点影响的。
粘腻的水的感觉浸没着整个小腿,臃肿浮充的微妙体感好似引得剑身下坠。
虽然暗牢里的寒潭水位很浅,可还是给了闲明微一种他已经沉入了湖底的错觉。
可能是黑暗的环境也类似于不见光的深海,叫闲明微在寂静的冰冷中不自觉就放大了同类感观的合理。
唯独只有那被寒潭寒气所熏偶尔会丝丝发凉的上半身躯干,才让闲明微有时回神,通过接触到的空气,确定了自己还并没有全部掉入水里的事实。
可,那唯一指明灯一般的上半身,却也是不舒服的。
潮湿阴暗之地毕竟经年都有着一种祛除不尽的发霉潮味在。
同样的,阴湿的暗牢里也不会存在干燥通风的地方。
那闲明微身处暗牢之中数万年都不见一次阳光,身上的潮锈味都能比得上烂掉的谷子了。
空气中凝成的水珠挂在他的身上,成了肌理皮肤之上的晶莹点缀、成了让餐点更为可口的美色装饰,也成了细细密密地黏住一把锋利的剑身的黏药。
那四周里因着环境整体潮湿而如有实质的水雾,粘稠地包裹住了剑身人形的肢体,让仙人在体感上好像是穿上了一件透不过气的塑料布一样。
细碎的水珠为钉子,粘稠的水雾薄衣为绸子。
让一个十分畏水的剑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就犹如紧缚的蛛丝缕缕缠绕住了四肢五脏一样。
想挣脱又挣脱不掉,动一下又都是恶心难捱的连带反应。
好难受,这让闲明微想起了他曾经还为上界仙君时,被强行摁在洗澡盆和玉砌鸳鸯池里的下坠感和窒息感。
因为那感觉深邃至本能,所以当年那些难受的感觉、甚至清晰地留在了一柄无情无感的剑的身上,至今也未消。
倒也并非是这堂堂的上界仙君明明身份不俗、心性冷硬、又战力无人能敌,也还会有贼人胆敢强迫其经受水刑。
只是闲明微曾经经受过的这些入水沐浴之事……有三分之二都是出自他徒弟之魔手。
曾经楚长歌在与仙君私下外出云游时,有一次兴致来了,邀请过她的师尊入浴双修。
可却是见她那平日里颇为听话乖巧、又少有激烈抗拒之姿态的师尊,竟然对于净身洗浴之事百般拒绝。
罕见地有了反抗的行为、和抗拒抵触的态度,故而引起了楚长歌的疑心。
起初,那只是极为平常的一个晚夜。
那日,劳累了一天的师徒二人回到客栈休憩。
楚长歌走在前头,怏怏推开厢房门,两脚一蹬就脱了鞋,只穿着一双绣边的白袜就踩上了柔软的暗沉红毛毯。
她边走边抻了个懒腰,“呃……嗯!真累!”
女子的尾音带着慵懒,似是真的累了,她就这样嘎嘣嘎嘣活动着胳膊走向了桌台,粗粗倒了盏茶,就生往喉咙里硬灌。
那女子进来时,身后就跟着一位清风明月般的清冷男修。
那男修生得一双冷月之眉,人也跟高天的冷月一样安静端庄。
此时这男修贴心得像个跟在孩子后面捡衣服的老仆人一样,替他那毛毛躁躁粗枝大叶的小徒儿关好了厢房的门。
而后他才静静转过身来,又犹如那听话懂事的婢子仆从一般,态度上好像略有谦卑谨慎,朝向那站在窗边桌前的主子迈步走来。
男修的步子迈的很大,那一步至少有一口锅宽度的步伐理应粗鲁。
可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男修气质过于出尘清冷的缘由,那一口锅步也硬生生让他走出了步步生莲的效果。
而当那男修快步走到离女修三步远的距离时,这时,也正正好赶上了楚长歌牛饮完了三茶盏水的时机。
以水解了渴的楚长歌心情不错,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冲冲地转过头,“诶师尊,徒儿听闻……”
话未说完,就没了声音,因为楚长歌转脸就看到了一双亮得吓人的银质双瞳。
那双摄人心魄的纯银瞳内闪着妖冶的白光,亮到惊人的眸中光圈里好似萃着冰渣,直视过来像是带着万千鹅毛雪花,冷得都可以开个冰窖了。
任谁被这双诡异至极的银质眸子近距离来了个照面,都难能不会失语。
“师尊……”
楚长歌弱弱地放低了声量,唤了声她的师尊。
闲明微一开始没有应答,因为这个距离对他而言也是太近了。
剑这种东西是会认主的,他们天生身为兵器,自然也有渴望被器主使用的本能。
至于到底认谁为主?这种事器灵一般都是没有讲究的。
就谁第一个拿到了这把武器,那器灵就会先认定谁为主。等到这任器主过世之后,再去寻找下一任器主。
而闲明微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器,可他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器。
闲明微认为自己是人,所以闲明微并不理解自己在靠近了渴望的器主时那会产生的一系列:
舒服、开心、雀跃的感觉,原来是剑喜欢想要被主人抚摸的表现。
闲明微只是按照人类情感的常理来解释他的反应,将器对主人的喜爱,解释成了对在意之人的倾慕。
心上人骤然离得这般近了,就算是一把剑,也会略有紧张的。
那由不得他控制的本能上的器之欢欣,被解释成了离爱徒近了后的紧张,这……可完全是一种错会。
说到底,那把剑其实心情上是根本不存在紧张的,这无情无感的小仙剑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紧张的[情绪]。
器灵碍于器物的无感天性,在先天上就具备着对情绪肤浅至极的理解和体感缺陷在,故而根本不可能懂情绪。
那本能被牵动的状态,也和情绪的感受区别太大了。
闲明微所感知到的感觉为本能,可他会将此本能感受错认为情绪:
也不过只是一个好歹有着正常逻辑思维的器灵生命在不知自己真身和根性的时候,将本能给认知成了可解释的人之情绪。
所以自我暗示了人之情绪,才产生了他有紧张的人之情绪的错觉罢了。
“觉得”紧张的仙人静了静眸子,本就不怎么敏捷的反应更是慢上了好几好几拍。
仙人没有回应,楚长歌也不紧张、更不着急追问回应。她也晓得她这师尊的灵敏度不高,偶尔总会有掉线许久的状况出现。
故而她不急。
清冷又灼热的呼吸铺洒在楚长歌的鼻翼旁,激荡起微微的痒意。
美人脸近在眼前,勾得楚长歌没能忍住圈了圈对面的头发。
她将那洁白如雪的白发用食指勾了起来,卷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玩得挺自在的。
就在这时,一声极低又极其清浅的“嗯。”从那俏丽仙人的唇间吐出。
然而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像是眼神带着缠绵、衣袖交着呢喃。
极度暧昧的氛围让这声放在平常里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声嗯,也好似染上了痴男怨女间的痴缠。
别太暧昧了小师尊。
也是爱情奇迹,一个根本不懂情的剑,和一个根本就是在陪着演戏而已的天魔,两个都不是正儿八经的谈情人。
却就是莫名其妙间就营造出了极度张弛有度的、冒着粉红泡泡一般的恋爱的酸臭感。
楚长歌不太习惯这种非她所掌控、又非是真实而大都是一瞬错觉的假性暧昧感。
于是她稍稍往后靠了靠身子,将手肘搭到了桌几的台面上,反身扬唇一笑:
“师尊啊,您跑徒儿后面干什么啊?”
不怪楚长歌能有如此问题,因为平时里她这师尊在距离感上都是挺有规矩和分寸的。
除非楚长歌主动撩拨,不然闲明微一般不会打破与徒儿之间离开四步的距离保持。
而今日倒是不知怎么了,只是一个转头的时间,她师尊眨眼间就凑到了面前。
是故意的?还单纯就是意外?
楚长歌倾向于后者,她不认为她这主动性极差的跟那自主失能儿也没区别的师尊,能有什么故意靠近的小心思。
但是大概知道实情,也不耽误楚长歌借机戏弄于她的师尊。
毕竟楚长歌是要对这仙君进行好感攻略的,虽然她和魔神意识的计划中最终胜利的关键因素靠的并不是好感度、而是由亲近度所引发的大意值。
是要靠对面仙剑在对敌中迷迷糊糊不知争斗意义、不起斗争之心,靠这种因着对彼此的立场身份认知不清的思维障碍而打偷袭。
并非是真要攻略那无情无义的小仙君的爱情值。
可是,也不耽误楚长歌平日里选择了使用欲拒怀迎、勾引一下的方式来增加那所谓的亲近度就是了。
说来这明微仙君的情绪情感真难撩拨,跟个蚌壳似的一点也不柔软。
闲明微的所有情感乃至最基本的感知,都无法用概念极度不清晰的引导、太过意会的旁敲侧击的诱导、和冷淡的表现让他自己猜测等等不直接的方式来挑拨。
并且太直接的也不行,就算是用大方敞亮的态度表达喜欢、小心翼翼的爱护来表示爱慕、或者通过装可怜装无辜柔弱的方式来引发目标对象的同情心。
又或者是掏心掏肺地对目标对象一万分好,通过极致的关心来感化攻略。
亦或者是做一个堂堂正正、清高美丽,如上界全正道的白月光一样的标准全德全美之辈,让目标对象心中自然存有向往。
等等的攻略方法,也都是不成立的、无法起效的。
因为那仙君就是个眼盲心盲、感情上有顽疾的木头脑袋,根本读不懂暧昧善意的空气。
只是一把剑的明微仙君无心无情,无法感化,也感动不了。
毕竟都没有心和感情可言,连情绪都少有的真高岭之花,又还何谈感动?
闲明微倒也不是什么对真情弃之如敝履的渣男,他比这还要过分,他是最初从感情体感上压根就无法读取到那种细微到极致的默默守护之情。
并且这把剑还十分傲慢纯贪,别人对他好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并接着把这种好当做是理所当然的,并不会做出相应的乃至任何一点的回报和回应措施。
贪图得理所当然,吃干抹净得毫无愧疚。
就像他曾经理所当然地抛弃了他那凡间的凡人妻子,也都无愧无歉、无感无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