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仙山下,寒天玄铁制成的铁链锁着一个仙人。
那仙人生得清冷之姿,鹤发童颜。
冷目薄唇,银瞳白睫。
即便被囚仙山之下终日不见景,仙人银瞳之中的色彩也从未黯淡,抬眼间仍是竟有惊人的清冷凌厉之态,美得惊心。
仙人的头发很长,因着数万万年来一直被绑缚在此处镇仙山下不见天日、无法活动。
自然也没有机会能够有打理头发的奢侈。
那一头长过脚踝的白发盘旋在地面水潭之上,沾着水气粘成一缕一缕的,蜿蜿蜒蜒地黏浮在水面上,好似密布的蛛网。
神奇的是,那仙人白色的发丝之上尽管沾染了不少脏污,却也仍旧是瞧着柔顺如瀑、丝滑似月光绸缎。
数万万年也不见月色和日光,也从未失去过发丝之上那隐有浮光的瑰丽。
仙人的身上未着寸缕,周遭潮湿阴暗全然不见光的环境为仙人的身子披上了一层水雾的珠衣。
细细密密如豆粒大小的水珠挂在仙人的耳垂边、脸颊旁、腹肌沟上、和肩窝处。
好不诱人。
他被囚禁多年,却也仍旧华光未减,颜色不失。
生命的花期长久得令人羡慕。
一铁栏杆之隔的外面,有一少女。
少女性子顽劣贪玩,正勾着脚坐在鸢鼎铁打造成的繁纹椅上,一下一下地用脚跟敲着椅子腿。
“师尊,舒服吗。”那少女眉头一挑,贱兮兮地问道。
真是恶劣至极,这被比儿臂还粗的大铁链子锁着,关在常年不见光的暗室里,身下还泡着冰冷刺骨的寒潭水。
感觉能好受才有鬼了呢!
虽然这被少女称为师尊的仙人真身乃是一把剑,仙神遗骨所化形的剑。
剑不受血肉之躯生灵的体感所拖累,基本上感觉不到冷热的难受和封闭的恐惧、也不需要照射阳光。
所以仙人不怕幽禁,不畏寒热也不会生病难受。
更不需要久晒阳光,也不会离了日光照射和昼夜交替的时差,就会陷入精神错乱和疯狂之中。
这数万万年的幽禁对仙人而言,基本上没能造成什么太大的折磨。
可是,他怕水的。
剑毕竟是铁做的,太过潮湿的地方会让本体发锈。
就算仙人是一把仙神遗骨化身的仙剑,得上古仙神之威能,品阶不小、能耐也不小,可是也还是难以适应水中的感觉。
那是天性上就相冲的相性不合。
好比老鼠怕猫、兔子怕老虎一样的本能上的莫名畏惧,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仙人不怕黑暗、不怕寂静、不怕囚困。
也姑且能忍受得了那因由被双生魔刀所捅碎了真身,而生发的依附于灵魂和精神上的疼痛。
可他却怎样也都难能适应和水接触到了、那半浸在水中的感觉。
比起所谓的自由被限制的乏味,和被徒儿所背叛的痛苦?
这仙君更讨厌如今暗室里那没过他膝盖的水潭,就好像一个拉扯着他往下沉没的魔鬼。
水潭其实不深,也就十厘米左右的深度。
仙人是因着姿势为腿根呈外八字打开状跪在地上的缘故,所以才让水没过了他的膝盖,并非是因为水深至极,才没过了膝盖。
就这一点半点的水而已,比起仙人身上的寒天玄铁锁链、脖子上连接着体内灵魂和精神的诛心线、五指和脚跟脚趾上穿刺着的寒天钉。
以及那被双生魔刀所伤的至今还没好反而伤势愈演愈烈的破碎剑身上的疼痛。
区区一点寒潭水而已,虽说寒凉至极,可在上述的各类严酷刑罚的衬托下,也该不算什么了。
可令谁都没想到的是,反倒是这最无关紧要的只算是起了个阴森气氛烘托作用的寒潭水而已,才成了仙人被关的时日中最难熬的一项折磨,没有之一。
……
明微仙君的本体是剑,一把无情无感的剑。
剑不通人性,不通情爱,不知情感,也不懂爱恨。
剑也有剑的习性,不能用对人的痛苦模式来衡量或者等价类比剑的痛苦。
没有痛感神经的剑不吃对人的那一套的体罚折磨。
没有情感的剑更是不吃五感封闭的恐惧和久不见人的寂寞。
剑也并不讨厌被放置、被闲置,被关在黑黢黢的狭窄空间内浑身缠满黄符绷带紧缚着。
这也算是它们正常的储藏习性,不难受的。
闲明微也并不为自家乖乖徒儿算是“背叛”自己的行为而感到伤心、悲痛。
他没有感觉,不知爱恨。
当年……他甚至不明白徒儿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关押弄坏自己。
注意措辞,明微仙君把楚长歌的那蓄意接近培养起感情后吧唧捅过来的一剑、劈开山地将自己镇压在仙山之下挂上锁链枷锁的做法、和用刀捅碎了自己的真身等等一系列的行为:
给认知为了“关押”、和“弄坏”。
关押就是客观事实上的囚禁,这没什么好说的,楚长歌确实是囚禁了自己的师尊。
而弄坏了,指的是楚长歌用双生魔刀破碎了仙君真身一事。
好生离谱的认知。
那几乎能致死的破碎真身的致命伤,被闲明微称做为弄坏。
那限制住了自己所有的人身自由、交往自由、生存自由和与世人交流自由的囚禁行为。
被闲明微叫做关押。
怎么想都太过轻飘飘了,也太过不生动了。
难以想象这竟然会是个有灵慧的生命能说出来的话、想出来的想法。
“关押”一词甚至还带有着点官家囚禁平民的正当性意味在里面,也是明摆地表明了仙君对徒儿叛变的纵容包庇的态度。
当年事发的时候、和仙君被关到了镇仙山下的起初里的数万年时间内,这仙君甚至都从未在认知上认为过他的徒儿有背叛了他。
是直到了后来仙神残念回光返照,给被关押在镇仙山下的闲明微赋予了[千面幻境]的修习。
这才让从幻境中经历了多次丰富多彩的人生、亲历了各种钩心斗角的算计后的闲明微终于懂了点人性和世故。
才让稍微通晓了点情理的明微仙君终于恍然大悟。
明白了他徒弟的那种囚禁师尊、攻击师长、反叛师徒关系的行为,原来是对他的[背叛]。
其实闲明微也不是对背叛这个概念一窍不通的,他毕竟曾也是一方仙君。
虽然是一个被云山派几乎以半圈养形式养起来的仙君,活了四千年也仍旧性情宛如白纸的仙君。
可一些仙家最基本的常识,即便是白纸一张的闲明微也还是略懂一二的。
闲明微见识过云山派处理背叛亲师尊和门派的叛徒的场面,甚至还亲手操持过这类事件。
只是他从未将这种可能性,代入过到他与自家徒儿的关系之中。
在闲明微的眼里,他那唯一的亲传弟子楚楚可怜、弱小无辜,是一个连剑都提不太动的应该被爱护被保护的小绒毛。
并且在那场莫名其妙的借口切磋实则明着暗杀的事件发生之前,闲明微自认为他与徒弟之间的关系还是相处的很不错的。
凡间里时的二十八年里她是他唯一的光,唯一心驰神往、魂牵梦萦的渴望。
尽管那凡间的明微仙君可是在他二十八岁的那年恢复了上界记忆之后。
想起了自己曾是那上界高高在上的仙君、并非这凡间无人在意的富商女之童养夫后,就直接抛家弃妻。
连一句话都没留的十分轻巧地就抛弃了楚长歌这个助他凡间历劫有功、于他有恩的凡人妻子,回上界去了。
他抛下的是那般得轻轻淡淡、无风无动、无关紧要、又不需理由。
好像只是轻轻拂落了一片落到袖上的雪花。
好歹楚长歌也是帮助了那仙君渡了一次情劫的恩人,不谈情爱纠葛,光是恩情一项,总也能得仙人的一颗长寿丹不过分吧。
可她这师尊,嘿,什么都没给凡人时期的楚长歌留。
那恢复了记忆的仙君扇扇袖子,人就回他的上界仙君归位了,连封告别信都没有留,恢复了记忆就抛妻没有弃子。
无情无义忘恩负义,不负责任又瞧不起凡人。
楚长歌这师尊一向如此,清冷淡情、寡情薄意。
顶着一双清冷淡情的双瞳视万物为刍狗,好像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楚长歌不晓得她那冷得跟冰块一样的师尊脑袋里、心思上到底想的是什么,至今也难以理解。
毕竟动物生灵哪里懂器物生命的逻辑和生命主张?
就算楚长歌是一朵天地灵物的小莲花,严格来说她自己也算不上是动物生灵、人类生命。
可她到底也很接近人族生灵了,和闲明微那种真的是跨次元物种一样的器灵生命不一样。
光从明面上的表现来看的话,楚长歌认为她这师尊:
——确实是从未为他那在下界里抛弃她的行为心存过什么愧疚的。
从始至终。
从凡间归位开始起到最后被封印到镇仙山下时,都也从未有过一丁点的愧疚。
明微仙君这仙好像主观上并不认为仙者愚弄凡人这件事有什么好愧疚的,或者也该说闲明微这仙一直都是这般冷心冷情。
对谁都颇为无情,待谁都像是在看石头。
在追责这位对不对得起仁义、对不对得起感情之前,这位可是连最基本的情感功能都全然不存在。
毕竟,明微仙君只是一把仙神遗骨化身的仙剑。
剑不通情爱,器物更是毫无同理心的。
当时从凡间归位的明微仙君啊,他甚至连稍稍想一下这样做是否对不对得起那已经与他成婚了的凡间妻子的心思都没冒出来过。
他直接本着自己仙君认知中所认为的经常、所认为的常态,就挥挥手抛弃了凡间的种种,回上界去了。
这便是淡情之辈的恐怖之处。
闲明微在恢复记忆的那一瞬间里就完全没产生过他回上界是不应该的想法。
因为他出生于上界、家在上界,他还是上界的仙君,于情于理他都该是回去的。
至于等他回去了,那他这在凡间的妻子怎么办?会不会遭人编排脸上无光,又或者会不会再另娶一房新夫安乐过完一生?
还有他这不声不响地骤然离去,连封告别书信都没留,又会不会让那骄横了一生的楚四小姐心中存郁?
等等之类的想法,闲明微想都没想。
不是说闲明微想明白了这凡间既为女尊之国,那女子另娶并不会是一桩笑话,所以他一走了之损不了楚家四小姐的清誉,反倒是会给他自身在凡间的名声留下瑕疵。
也不是说闲明微独自一仙默默想明白了仙凡有别,他这个外来仙不该打扰凡人的生活,所以才默默离去了。
是说他真的连想都没想过!
是真的连想一下楚四小姐这个人的念头都没冒出来过!
当时闲明微的想法也确实很是简单,他当时确实就是只想着回上界去,没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