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玉河村有喜事,从高家旧宅的南门到村口的这条路,摆了条鲜艳的红毯。
远远地望去,这红毯仿佛是同一条红布上裁剪下来的,不见断口,可见主人家细心,将衔接处处理得极好。
南门口贴了一副新婚对联,不大的角门两边还各挂着一盏红灯笼。
木质角门被岁月侵蚀得满是虫蛀的痕迹,却不妨碍主人家将其刷洗得甚是干净。
这是一座有些年代的四合院式老宅,以木头为框架,夯土建墙而成。回溯几十年,非是殷实人家才有能力建造的,只是墙面斑驳,木头蛀虫,无不昭示着年久失修的落魄。
门口围着二十来人,老的少的齐齐抻着脖子往前看去。
将卷成一大圈的鞭炮挨着红毯推开,主婚人王婶手持一根细香将其点燃,随着噼里啪啦好一阵热闹,红毯尽头,新郎官牵着一头驴走来了。
新郎官一米六的矮个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牵着驴绳走得甚是吃力。
新娘则披着红盖头,穿着喜服坐在驴背上,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竟是略显臃肿,小腹处还微微隆起!
“我就跟你说吧?看这瘦嘎嘎的身子,这么大的肚子指定超过六个月了。”
“是是是,你眼睛可比峨眉山的猴子还精!上个月远远的就那么一眼,人家姑娘家的裙底都要被你掀开了,咯咯咯~~~”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反正呢,这姑娘我是当真叫不出来的,要她那样的还能叫,那改天我也能喊上一声黄花大闺女了。”
“可别,你这闺女倒贴我十头牛我都不要的,咯咯咯~~~不过啊,跛子都三十好几了,重活一点都干不了,娶了个带崽的也不能算亏……
我听说跛子媳妇长得俊,结果却被男方合伙媒人给骗了,相亲的时候见到的是个正常的帅小伙,结婚拜堂的时候也都是他,结果你猜怎么着?洞房的时候才发现换了个人,没办法只能生米煮成熟饭咯。
这不,后来还发现那男的脑子不清楚,把肚子拖这么大了才把婚离了,男方家不服气,跑上她娘家去想把彩礼给要回来,结果她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把大砍刀,说要当场砍死那男的。
听说还见了血,男的那边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啧啧啧,这头驴听说就是那彩礼,这不转手变成了陪嫁,不然的话,带崽的女人哪里还嫁的出去啊?”
……
两妇女站累了,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有说有笑地开始议论起了主人家。
“来,嗑瓜子!大喜日子少说几句烂不了你们的嘴,实在有话要说,晚上捂上被子,和你们老公说去!”
王婶塞了两把瓜子到她们俩的怀里,打断了她们的话,两人的孩子马上冲来瓜分了个干净,总算堵上了她们的嘴。
没有仪仗队敲锣打鼓,酒宴也只摆上两桌,新人们拜堂后换了身敬酒服,挨个敬完酒,收了圈份子钱,便在主位上一同坐下吃喝了。
两桌饭菜是王婶一手烧的,肉类不多,多是素菜,味道却是不错,加上热闹的气氛,吃得还算畅快。
酒宴结束,王婶帮忙新人一起收拾完碗筷,打扫了门前的炮竹碎屑,招呼上几个年轻壮小伙,将桌椅红毯等一齐还给了生产大队。
临走前,跛子塞给了王婶一个红包,王婶推拒不要,跛子只说,这堂前屋后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的,权当是个辛苦费,不收的话他心中不安,王婶这才笑着收下了。
入夜了——
角门关上,喧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只是偶尔能听见宅院中邻里说话的声音。
婚礼隆重了怕被村里人笑话,完全不举办又怕委屈了媳妇,于是,跛子主动提出了这样简单的仪式。
跛子五岁时死了父亲,第二年又摔断了腿,村医没给治好,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十五岁时害病死了,于是生产大队给他安排了轻体力的劳作,虽然工分低,但也能养活自己,加上王婶的偶尔资助,生活勉强过得去。
只是到年纪了,亲相了无数次,一直没有姑娘家愿意嫁给他,拖到了三十好几,本以为要光棍一辈子了,一个月前经人介绍了怀着身孕的郑玉兰,于是当场便定下了婚期。
近亲没有,王婶又是跛子母亲的旧友,于是便请了王婶当主婚人,一并请了高家旧宅的邻里,便算了事。
屋里燃着两根红蜡烛,空气里还弥散着硫磺的气味,郑玉兰踮脚将唯一一扇小窗户打开通风,又将垂到地板上的蚊帐拢起挂到了铁质挂钩上。
两人都换上了常服。
穿着煨贴的衣物,郑玉兰的肚子显得更大了,不像八个月的身子,反而像是马上就要临盆的。
跛子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盯着鞋跟,很是局促。
相比之下,有过一次结婚经验的郑玉兰明显大方许多。她扶着腰坐在脚垫上,温柔地抱住了跛子的瘸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道:“哥,你别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郑玉兰生得极是好看,大眼睛高鼻梁,脸型又小巧,整个一落落可人的江南闺秀风。
跳动的烛光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眼里的每一滴泪都照得分明。
跛子不由得看呆了。
许多年后跛子再回忆起新婚夜的场景,究竟回答了什么已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从心最深处发出一声喟叹——
真好啊……
郑玉兰很是贤惠,不像乡亲嚼舌根的那般,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相反,在跛子起早贪黑地去生产大队干活的时候,她不是在家操持家务,就是在自留地里照料青菜。
她天生外向开朗,很快熟悉了高家旧宅里的十来户人家。因她生得貌美,说话又甜,大家逐渐摒弃了对她的成见。
原来和跛子少有来往的他们,倒是在郑玉兰嫁来后,往来频繁了,互相会送点吃穿用的。
村里有几个老光棍,寻思着跛子好欺负,便常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踩着他家角门前的石墩子,不正经地朝门里吹口哨。
郑玉兰怀着孕不方便教训他们,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偷偷喊来几个婶子帮忙,几人抡着菜刀扫把,逮住三人狠狠揍了一顿,这还不解气,压着他们又来了村委会讨要说法。
生产大队长厉声训斥了三人一顿,又各罚了他们三十工分,这才作罢。
自此,便再没人来跛子家爬墙了。
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跛子披星戴月地扛着锄头回来时,都能闻见喷香的晚饭,饭后再和新婚娇妻耳鬓厮磨一翻,甚是满足。
这大概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他如是想。
两个月后,郑玉兰临盆,生下一对龙凤胎,母子平安。
这一胎从凌晨四点一直生到了晚上十二点,据稳婆说,是因为双生子的缘故,加上是第一胎,便尤为艰难。
跛子托人向生产大队请了假后,便一刻不离地在门口守着,热水一盆接着一盆地烧,观音像前的香炉也插满了细香燃尽后剩下的杆子。
这是跛子妈生前安置在屋里的,在寺庙开过光,每天早上她都要燃上三根细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念上一刻钟的经,以求全家顺遂平安。
跛子妈去世后,跛子便延续了这个传统,而郑玉兰嫁来后,这事每日便换了她来。
一声响亮的啼哭传来,在稳婆大喊一声“生出来了!”后,跛子吐出一句“感谢观世音菩萨”,便泄了气,腿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
家中没有婆婆照料,跛子又要忙着生产队的工作,喂鸡打扫做饭这些在家中能干的活,便还是郑玉兰自己干。
跛子只需一大早起来,拎着水桶将家里的水缸填满,再给自留地里的菜浇下水便可了。
以往都是郑玉兰给他送早饭和午饭,现在她身子不方便,便早早地给跛子准备好了两盒饭让他带去吃。
跛子对两个孩子虽不至于视如己出,但在吃穿用度上从不短缺,细心观察了一个月后,郑玉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郑玉兰的奶水不足,跛子便把家里的驴和人换了奶羊,每天挤羊奶给孩子喝。
出月子后的第三个月,郑玉兰又怀孕了。
这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他们都很高兴。
“我找马医生看过了,没问题。”这已经是郑玉兰第三遍安抚跛子了。
马医生是玉河村的老中医,上到生孩子,下到拉肚子,不管是人还是畜生,他都能看。
马家祖上都是行医的,他也行医三十多年了,在玉河村颇有声望。
跛子还是不放心:“要不我们还是去镇上的诊所看下吧?”
“得了吧,镇上那卫生所,只有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一台检查的机器都没有,她会看什么?”郑玉兰的手心覆在了跛子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哥,你就放心吧,这不是我第一次生孩子了,他就藏在我的肚子里,我还能不知道他好不好吗?他就算动根脚指头我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且你想,我们哪里还有闲钱去镇上看啊?那地方是吃钱的!”
在郑玉兰的再三劝说下,跛子终于放弃了要去镇上检查的想法。
每天跛子都春风满面地去生产大队,也不让郑玉兰下田干活了,家里喂鸡打扫的活也一并包了,甚至连做饭都想一条龙搞上。
“哥啊,婶婶们看到的话怎么还得了呀?我这是没有小姐的命还得了小姐的病啊!你是有三头六臂吗?你现在是高兴了逞强了,等往后要是病倒了,我们娘几个可怎么办啊?!”郑玉兰握着跛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半个月后,跛子发热的头脑总算凉了几分。郑玉兰也逐渐揽回了家务。
跛子除了自留田依旧不让她打理外,也允许她每天提着热腾腾的饭菜来生产大队了,总算吃上的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随着郑玉兰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焦虑也开始席卷这个刚建立的四口之家了。
普通壮劳力在农田里忙活一天可以赚到10工分,跛子只能拿到5分。妇女还能拿个8分,跛子的工资也就和老人孩子齐平了。
再过几个月家里又得多一张嘴,短期内还能靠母乳养活,等过个一年半载,三个孩子都张口吃饭的时候,就是勒断了裤腰带,也是养不活的。
“哥,我看等这胎生了,过两三年孩子大了,你和你们大队长说一声,我也要去生产队干活,我看村里的婶婶们都去。”郑玉兰说道,“你别看我细胳膊细腿的,有的是力气。”
夕阳落下,刚吃完晚饭,跛子抱着儿子,郑玉兰扶着腰,两人趁着天色还没暗,在村子里溜弯消食。
女儿很乖,吃完母乳,自己在床上玩了会就睡着了。儿子则比较闹腾,平常郑玉兰抱多了,每天醒着的时候都得找人抱。
跛子心疼郑玉兰,平常在家时,便多是他哄着儿子。
“怪我没本事,嫁给我委屈你了。”跛子有些丧气。
“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这个意思吗?从小到大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嫁给你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郑玉兰解释道,“我就是想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跛子:“明天我就和队长说,以后中午我吃完饭就干活,不用休息半个小时,晚上我干到天黑了再回去。我干活虽然慢,干久一点也能和别人敢得一样多。”
虽然辛苦,倒也不失为是个办法。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伤不伤身体也只能等吃饱饭后再考虑了。
看跛子家实在困难,生产队大队长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在5分的基础上加了3分,提到跟妇女一样的水平。
也有人眼红,想要也这么干提工分,被队长拒绝了。被拒后不甘心后闹事,当天的工分便被直接砍半,这才再没有人再提。
为此,郑玉兰准备了十颗鸡蛋,让跛子给队长送去。这是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生的,平常郑玉兰只舍得让跛子吃,这是三个月才囤下来的。
短短半个月,跛子就瘦了一圈,郑玉兰也只能在他的饮食上多加把劲,跛子不肯独自吃鸡蛋,她就把鸡蛋煮成糊,大部分的蛋花都挑到跛子的碗里,自己的饭只在表面上撒一圈蛋花汤。
听说母乳有营养,郑玉兰就偷偷挤了点奶混着煮好的羊奶给跛子喝。
又过了半个月,跛子的气色总算好了点。
家里也总算攒下了点钱。
这天,郑玉兰提着菜篮子从地里回来,远远地便瞧见了两个头发花白的婶子头挨着头说着私房话。
“你还真舍得下血本,两只鹅加上一块手表,压箱底都搬出来了呀?”
“你还不知道我那儿子?好吃懒做的,天天喊着种地累,一个月里能有十天能去队里都谢天谢地了。小汪给他记的那点工分还是看在我家老徐和他家老汪喝了十多年酒的份上。好不容易老汪要退休了,放水员这活谁不眼红?工分高油水又多。我儿子要是能干上,那我和老徐后半辈子是有指望了。”
“难哦,这活讲究技术,又不清闲,你那儿子还不是个勤劳的主,万一队里的收成因为你儿子少了,村里人可得把你儿子千刀万剐。”
“呸呸呸,吃屁吧你!倒也是这个理,大不了往后叫老徐两头跑,帮衬帮衬他儿子。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干上再说。”
小汪就是玉河村生产队的现任大队长,老汪则是他的父亲。玉河村中横亘着一条江,世世代代的玉河村村民就吃着这江水长大。
玉河村四面无山,地倒是不少,都分布在江的西岸,因此兴安镇唯一一艘排灌运输船就落在了玉河村。
管护水渠、引水、放水等都是放水员一人包揽。忙不过来时镇上其他村也会请其去帮忙,届时按正常工分计算,其他镇的乡村请帮忙时,则并不额外计算工分,但是却会私下给放水员一点好处。
郑玉兰假装无意地经过,断断续续地听清了些,便被两人发现。两婶子立刻不说了,顺口挖苦了她两句。
郑玉兰打呵呵过去了,忙提着菜篮子回了家。
放水员可好滴很!要是哥干上了,那还愁孩子们饿死吗?
郑玉兰将家里的老母鸡绑了脚丢进了篓里,又将家里仅剩的十五枚鸡蛋打包起来,随后进了屋子,将藏在床底下的大箱子拖出来,翻出了一个掌心宽的旧金块。
这金块是她在母家后山里挖番薯的时候捡到的,几十年前那里曾经打过战,许是那时候被遗落的。
这些年她一直藏得很严实,没被家里人知道,不然的话,准又被她娘拿走给她的几个弟弟娶媳妇了。
上一婚的彩礼全部被家里人拿走了,嫁给跛子时带来的那头驴,还是她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才勉强争取到的。
等跛子一回来,郑玉兰便让跛子提着这一堆东西,牵着家里的奶羊,和跛子一起去了汪队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