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鹤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肃托着脸,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睡梦中,你和小赵好像来我山门前说了句什么,是说......小袖儿被死酒鬼带走了?”
“是。天庭后继无人,弟子那时要去地府将小殿下偷回来继位,险些和地府那边动武。”
陈肃莞尔,这办事风格倒是直截了当。
“那后来呢?”
“后来,弟子与三师妹猜拳决定谁来暂代天君之位,三师妹三局连败,推弟子继位。弟子自知德不配位,在任期间大小事宜皆与三师妹共同商议,如今看来,并未出错,都是仰仗了三师妹的才能,弟子只不过是充当一个武力震慑的角色罢了。”
陈肃听着,总觉得他这话里掺杂了许多自轻自贱的想法。这孩子为何有点子自虐倾向......
他专注地盯着风遣鹤看,抚今追昔,忆起一些有趣的东西,末了含笑道:“你这孩子,以前跟师父汇报的时候就净挑别人好的地方来说,自己的好一个都不讲。小赵私下里,每年都来我山门前跟我念叨你的功绩,她做的事却只字不提,你们两个啊,以后记得,也要把自己看得重些。”
“是,师父教训的对。”
“既然当了天君,那就继续当吧,师父瞧你这样过的还不错。”
陈肃说罢,极力压抑住的虚弱感还是没能藏好,低声咳了两下,吓得风遣鹤赶紧跪下来瞧他的面色。
只见他师父面皮苍白如纸,双唇毫无血色,眼底满是乌青,哪里还像二百年前那个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三界至尊?
风遣鹤一想,他这样都是因为什么,都是为了哪些人,而那群人此时又回报给他些什么之后,顿时怒从心起,气涌如山,恨不得立刻辞别他苦苦想念了二百年的人,现在就下界去清理一番。
陈肃发现他表情不对,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赶紧伸手勾起他下巴,逼他直视着自己:“别愣神。我问你,凡尘如今怎么样了?”
真是一个好问题。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风遣鹤对上他的目光,眼中那滔天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陈肃一看,得了,比刚才还疯不少。他只能双手捧着他大徒弟的脸蛋,强行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让他别走歪道。
不知不觉,他言语间不再那么端着,瞧见这个最乖巧懂事又最努力的好徒弟,自觉分外亲切想念,包括另外那些、他自己亦未察觉出的亲昵。
陈肃似乎忘却了他身为师长的事实,这些只有私下里,面对极亲近之人才讲的话,竟被他随口吐露出来。
“有件事,你千万不要讲出去。我那年继位之时,感天地间生灵之美,起誓要照料万物众生。然而,凡尘中的人民却受困于人间百苦,终日忍饥受渴。我作为三界之主,为了庇护他们,曾在凡尘上空施了一道巨大的屏障,替凡尘百姓免去诸多苦难,代价是消耗我自己的生命与力量。”
风遣鹤听此目瞪舌彊,怔怔地望着他犹在轻笑的师父。
一提起凡尘,师父的脸上便满是欣慰之色,作为天君,也作为光明神,他为自己这普度众生的做法而满面春风,似乎百姓因他而安生乐业,是一件比做天君还要美好的事情。
“可惜,我为了养伤,必须得收起施在凡尘的屏障,否则我挺不到今天。现在,凡尘百姓如何了?小风,你可有帮过他们?”
风遣鹤用尽所有力量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凡尘......凡尘如今,还算可以。”
陈肃抿唇一笑。
“那就好,那就好。”
风遣鹤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他脸上喜悦的笑容。
“对了,你给我写的信呢?”
陈肃装作不经意间提起。
“啊!那、那些......都在死神神殿中存放着。堆得太过杂乱,尚未整理出来,本想着等师父正式出来再......”
风遣鹤这小脸儿,突然间红得如蒸熟的螃蟹一般。
过去二百年间,他衣食住行均在历代天君所居的金庭神宫之中,为节省开支,他主动遣散死神神殿之中所有的侍从,又将神殿封锁起来,那处便彻底成了个荒无人烟的地界。
此等天赐良机,风遣鹤便在这无人之境,将他所珍藏的陈肃画像全搬出来,挂满书房与寝殿的各个角落。
他偶尔休假时,就可以回来休息,睡醒之后,第一眼就能看见师父的身影。
他那句话,也并非胡编出来哄人玩儿。
二百年,亦是二百个春秋,实在太长太久,他写给陈肃的信也太多太多,没地方放就随手往角落一搁,久而久之便独占书房一角,堆得满地都是,确实不大齐整。
陈肃并不介意。
他摆摆手,道:“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知根知底的,再乱又能乱成什么样?你的神殿离这边正好不远,咱们现在就去看。”
“师、师父!”
风遣鹤慌乱之中,一把拉住他师父变得消瘦的手腕,手心的温度烫了陈肃一下,他回过头来,正好看清楚自己徒弟脸上的绯红。
陈肃心想,难道,是他神殿之中藏了什么小秘密不成?
也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是十分正常的事,做家长的,也得给他们留有空间才对。
“那好吧,咱们去金庭神宫,让我瞧瞧你政务处理的如何。”
此话一出,风遣鹤的脸刷一下子又变白了。
陈肃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也不好再让弟子学变脸耍给自己看,既然哪儿也去不成,干脆就在书院旧址里找个没那么荒废的院子,收拾出来,喊上几个徒弟们,小聚一下。
坐在饭桌前,众弟子神色各异,尤其是让大师兄顶替自己登基的陈袖,此时更是眼神躲闪,不敢瞥她爹一下。
陈肃也不打算放过她,故意逗她玩儿,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未婚夫呢?怎么没来吃饭。”
陈袖一听,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我......我、我,我也不知道。”
“我们小袖儿模仿字迹的手艺真是日渐增长。”
陈肃斜瞥着她,眼睁睁瞧着她白净的脸颊渐渐通红,觉得真是有意思极了。
“仿你大伯的字,用来诓你三师妹?她瞧不出,我难道就看不出吗?陈最这些年好似死了一般,天庭最危难的时刻都不曾露面,可见他是有天大的事要管。他再偏心你,不想你受苦,也不会挑这种时候来接你。你不知道,他比我还要热衷于让你继位,老天君还在的时候,他因这事儿,和老天君吵了不少次架......唉。念在你的确前往各地安抚民心,原谅你一回。但这是最后一次,听到没有?”
陈袖听到最后,直接跪下去,朝着她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小林,你恢复得如何?”
林北咧着嘴,满面红光,瞧着精神头十足:“好多了!”
陈肃的目光挪至赵峥雪那边,她连忙开口:“徒儿的伤势早已痊愈,如今已不常彻夜看书。”
她说完,顺便推了推一旁愣神的帝溪,帝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半天不搭理人,反应过来之后,赶忙道:“啊,我......我也还......还好,就是常年在地府里住着,有些冷。”
“这事,为何没写信告诉师姐?”赵峥雪揉揉他炸毛的满头灰发,手感出奇的好:“等会儿吃完饭,你带我过去,无论如何我也要给你建个温泉行宫出来。”
陈袖立刻:“我也去!”
赵峥雪瞥她一眼,淡淡笑道:“殿下吗?您还是和大师兄温习一下政务如何处理吧。”
陈袖一扭头,正对上她大师兄“温文尔雅”的目光,后者那积攒了满腔的怨气毫不遮掩地从眸中喷发而出,着实有些吓人。
陈袖立刻哑了一样,闷头扒拉饭。
“好,都好。”
陈肃心想,看来没有我的存在,大家也能过得好,那我就可以安心地找个地方养老了。
其实,他闭关的这二百年,堪称劳而无功。
进山洞以后,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便再也不需要逞强给谁看,先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大睡十年,醒来之后,想尽一切办法催动神力,能调动的所有力量加起来,竟不如从前的万分之一。
他错愕地想,我真是老了不成?
可是,仙人一旦成神便极难衰老,这也是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成神的其中一个理由。
幽冥长老用极其阴险的法子炼出的灭世魔咒,当真如此歹毒,落在他神王境神仙的身上,竟也有如此效果。
从那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往往一日里只能清醒三四个时辰,其他时间则是陷入与魔咒纠缠不休的梦魇中。
梦里,他不断与邪祟作斗争,无数次身首异处、万箭穿心,但他依然强撑着要继续活下去,即便每一时每一刻都痛彻骨髓。
因为他的徒弟们还在外头等他,他的养女养子也尚未成熟起来,天下江山万万百姓,也还需要他来守护。
尤其是,他还有个很重要的人,写了好多的信出来等他看。
他答应过了,就必须要看,还要仔仔细细地看,一个字也不能落下。
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比其他人都重要的?
陈肃早已记不清。
他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记自己多大岁数,也不记得那个少年亦跟随自己多久。
他只记得,这个人唤他师父时的声音,记得这个人捏着他手腕的力量,记得这个人眼睛中深藏着的勃勃野心,还有偷偷望向自己时,那目不转睛的懵懂样子。
陈肃每每被疼痛折磨得万念俱灰时,都会想起这个人。
他还在等我呢,我不能就这么被打败。
出去之后,我一定要先去找他,再看看他给我写的信。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