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骨愣愣地站在原地,衣袍上镶着的、脖子上挂着的那成串儿的紫宝石也变得黯淡无光,眼眸中那股精光也亮不起来了。
“陈肃!你......你这不是赖皮嘛!”
“天下论赖皮的鼻祖,那还轮不到我。”
陈肃转身欲走,示意乖巧的徒弟跟上自己。
“早年间,是谁跟我发过毒誓,说若日后成为幽冥的主人,便与我天庭永远交好,绝不进犯?墨骨,你早该想到有今天。”
陈肃走了两步,墨骨却忽然冲上来拽着他的衣袖,怎么也不愿意撒手,声音有些焦急:“那要是闭关之后还没养好呢?要让我等你多少年才肯罢休?”
陈肃转过头去,伸出一根纤长有力的手指,重重点在墨骨光洁的脑门上:“这就要看造化了,幽冥之主。”
墨骨瞧见他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不经意间散发着无上魅力,不由得又是一怔,不自觉间,便将衣袖松开了。
陈肃则趁他发呆,赶紧领着风遣鹤跑路。
“墨骨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他心中有愧,才能容我这么一拖再拖。”等跑到后山的瀑布一旁,陈肃才堪堪停下脚步,因他身子近日里受过极重的伤,又强行装出一副安然无恙的状态来稳住民心,此时早已累得气喘连连,眼冒金星,还要分神出来给弟子交代事情:“等我闭关之后,你定要尽力辅佐你二师妹。她性格活泼,又不在乎世俗的眼光,需要加以纠正才能坐稳帝位。有你,再加上小赵,我就放心闭关这二百年了。”
风遣鹤跑上这么一遭,只是血液热了些许,气息依然平稳,可见这年轻的神仙就是比那上了岁数的要有耐力许多。
他心里憋着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是临到阵前,却忽地泄了气。
只若有若无地酸了那么一下下:“......师父和幽冥之主关系真好啊。”
“这叫什么话。”
陈肃哪里听得出风遣鹤这一再遮掩的醋意,他抬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解释道:“非也。他和你大师伯那才叫一个好,小的时候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但长大之后,这两个绝世脑残突然反目,也不知道是为个什么缘故。”
风遣鹤抬眼,巴巴地盯着陈肃那略显苍白的面容看,心中的关切与担忧几乎要从七窍之中满溢出来。
“师父,您怎么就要闭关呢......是累病了吗?”
陈肃这下终于放心了,原来小赵徒儿瞒天过海的办事能力如此高强,真叫一个滴水不漏。
他那日被迫出战,从墨骨手中抢回将要被献祭的帝溪,又独自抗下幽冥之地用尽阴毒手法钻研出来的七十二道灭世魔咒,这之中的每一道魔咒,都是榨干万千生魂的血肉引出怨念所制,一道便可引发塌天之祸,若是投放到他一直悉心照料、视如亲生子孙的凡尘......后果不堪设想。
他那日,险些当场神魂俱灭。而神身俱毁之刻,天地瞬间黯然失色,幸好两种绝对强势的力量相撞,引发出一阵遮天蔽日的迷雾,是以,除去亲眼所见的徒儿和敌方长老等人,没人知道这件事的发生。
也正因为无人知晓,天庭这边的军心才没有因此坍塌,众仙都还相信,天庭没有被打到穷途末路之际,还有天庭帝君这张绝对王牌尚未亮出,他们无须担心未来。
前线发生这么大一件事,大后方居然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风遣鹤与众人,都以为只是交战之时突现迷雾,没什么大不了的。
每呼吸一次,陈肃就会感到千万柄利刃在割他的血肉,这份能将人生生折磨成疯子的痛楚,他已默默忍受许久。
陈肃强忍剧痛,对他轻松地笑:“没事儿,小感冒而已。”
“那......”
“缓兵之计,你看不出吗?不这样讲,墨骨怎会善罢甘休。”
“......”
“好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现在就进山洞去。”
“师、师父!”
陈肃闻言,转身去看他。
只见他最骄傲的弟子、他所预言的天庭未来顶梁柱,正目光迥然地望向自己,但是又结结巴巴的,大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
“我......”
风遣鹤急得冒出满头大汗。
他本想问,你那日吻我的额头,是什么意思?
是对乖巧徒儿的疼惜,是对得力属下的嘉奖,是对心死之人的垂怜......还是别的,别的什么我不敢想的原因?
风遣鹤总觉得师父这么一去,就走远了、散掉了,像烟雾,还像溪水中的月亮。
他本来就离师父离得那般那般遥远,这么久的时间,他一直仰着头看陈肃,那份盼望早就化作了渴求,疯了一样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折磨着他。
终于,陈肃愿意吻他,说可以拿他当做活下去的盼头。这种事,他曾经想都不敢想。
是不是,他以后就可以,离陈肃再近一些?
“好了,好了。”
在他愣神的时候,陈肃走回来,轻轻拍拍他的肩。
曾经弱小到一只手就可以覆盖住的肩,如今已这般坚实可靠,小徒弟成长得如山一般高,也如山一般稳重,他是真的长大了。
陈肃对着他,又笑了一笑:“师父这回闭关的时间是有些长。如果想念我,你可以给我写信,等我出来,你写下的每一个字,我都会仔细看,好吗?”
说完这个,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山洞里。
风遣鹤独自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
自打联姻的事一敲定,三界算是彻底安歇下来。
其实,本来最多也就打到这个时候。天庭众神仙在光明神的带领下全力抵抗,但凡是个有战斗力的神仙就上过战场,其中以天庭书院死伤最为惨烈。而幽冥之地对此早已无计可施,他们的歪主意坏点子尽数用了个遍,也没能往前再推进一步,更是在这场耗时久远的大战中折了近乎所有长老,他们主子险些成为光杆司令,何苦还要再打下去。
光明神一闭关,天庭群龙无首,死神与财神全力保举彩罗公主暂时继位,对此满天庭众说纷纭,好几个月也没统一口径。
再后来,死神的耐心被磨得一干二净,干脆找上几个出头反对的神仙,狠狠揍上一顿,好说歹说,以武力劝服了多半神仙。
然而登基大典开始的当天,文武二神和群臣一齐在瑶池候着,却迟迟等不来彩罗公主。
财神赶忙去寻,在她的枕畔,发现一封独留给财神的信,这信的字迹龙飞凤舞,竟与失踪多年的时间之神如出一辙。
信上说,公主殿下博爱众生,自愿为三界带来春天般的温暖与关怀,大师伯我要领着公主四处安抚民心,一时半刻回不去,尔等请自强。
死神与财神两个,只得站在师父闭关的山门外,向内传音问询意见,足足等了一个月也没回信。
死神想拉光明神的养子来救场,此人也就是冥神帝溪。然,那场大战死伤无数、牵连甚广,将整个天地彻底翻新一遭,阴曹地府原先的阎王爷陨落在这场大战之中,世上与他老人家沾亲带故的人,唯有冥神。
早在光明神尚未闭关之时,地府便派来全部可用人手将冥神给求了过去,此时此刻,冥神早已在地府安家落户,若要强行绑走,只怕会引来地府的激烈抵抗,于两地和平十分不宜。
无可奈何之下,死神只得把战甲一卸,亲自登上帝位。
两百年间,死神从未有一日懈怠,兢兢业业地与财神一起,将残破不堪的天庭扶持起来,诸多想趁尊神不在伺机作乱的叛党亦被他一一清除。山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神陵闭关,水神一边养伤一边恢复各地生态,冥神在地府忙着助大量生灵轮回转世,一帮半大不大的神仙,经过此遭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各自肩负起责任来。
一日,赵峥雪抱着几十本折子往书房走,刚进门,瞧见风遣鹤又握着笔在写些什么,表情是她少见的温情脉脉,活见鬼了一般。
赵峥雪心想,难道是大师兄有了什么牵挂的人。
她将折子往旁边整整齐齐一放,再看那边,风遣鹤已迅速收起信纸,好似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语句,但她一点也不好奇,也没有心力去好奇。
“又是凡尘的事?”
她师兄问。
赵峥雪点点头。
“自陈肃闭关之后,凡尘就跟捅了灾害窝般,没一年消停过,我那日亲自去瞧过,也并无被施下歹毒之术的迹象,真是奇怪。”
赵峥雪眉梢微动,表情怪异。
师父一闭关,你这家伙不喊敬称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直接叫师父的大名,还念得这么深情款款,怕不是被谁夺舍了吧。
然而她大师兄被她用这般探究的目光盯着,面上却并无异样,反倒堂而皇之地继续那样喊:“说起来,陈肃也快要出关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懈怠,要让陈肃知道,咱们能够为他分忧,他出来之后,无须像往日那般操劳。”
赵峥雪站在桌前,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满脑子,皆是夕日大师兄叮嘱她一定要尊师重道、敬爱师长时的严肃表情,她越想越无语。
我倒是敬爱了......你呢?风遣鹤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
不成,我不能白当孙子。
赵峥雪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将对师父的大不敬之称融合进话里去:“哦,一切照旧便是。待陈肃出来,咱们还要为他一一汇报灾后重建的近况,到时有的忙呢。”
谁知,她冠冕堂皇的大师兄听闻此言,居然皱起眉头来,道:“你为何这样唤师父?”
赵峥雪:......
那你又为何这样唤师父!
逆徒!
胡闹结束,作为两任天君的坚实臂膀,赵峥雪还是要兢兢业业地汇报工作:“对了,这次凡尘递上来的万民书,内容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
风遣鹤拿起折子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