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面对着面,彼此打量了好半天。
小酒保的眼睛明亮有神,天生眼尾上翘,笑起来弯弯的,让人见了倍感亲切。
但苏程想了半天,还是没记起在哪见过他。
“是我呀。”
小酒保见他怔住,便从柜台后面摸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两片假胡须往人中上一贴。
苏程笑了:“你是卖我符纸的那个小伙子!”
“一点儿不错。”小酒保把眼镜一摘,指了指自己亮闪闪的眼睛:“镜框太沉压鼻梁,特影响我颜值,现在都戴隐形了。”
太过久远,苏程的记忆里已经不剩什么细节了,只记得那时候,穿着打扮朴素的小伙子搬了把马扎,坐在小区门口附近的一棵落叶凋零的大树底下,老半天也没人过去光顾,一坐就是好几个星期。
苏程那时候只是路过,见此人瘦瘦巴巴的,戴着个小破帽子遮住所有头发,脸色还不如他好,不知道多久没吃饭了,看上去马上就要被风刮跑。
苏程赶紧凑过去问价,多的他可出不起,一顿饭钱倒是可以接济。
小伙子见了他,也是如现在这般眼睛一亮,连忙把背后包袱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一字排开展现在苏程脚下,那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小酒壶,小杯盏,沾泥土的铜钱币,内盛着“仙丹”的小方盒子,长长的一根绳子像是腰带,还有毛笔竹简若干,总之没一件看着像靠谱的东西。
苏程心想,这货不会是刚从哪里倒斗出来的吧,又或者是骗子,看上去那么清秀一个人,居然做这种生意。
小伙子一开口,苏程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据那小子所言,这酒壶可以盛满一万公升的酒;那杯盏无论倒进去什么水,都会自动变成世上最美味醇厚的酒;铜钱币可断事吉凶,用的时候向天空抛出,正面是吉反面是凶,算无遗策;小方盒子里的丹药是太上老君亲自炼就,吃了之后保人延寿五百年......
苏程当时听到这里,差点拨打本市精神病院的联系方式。
这顿饭钱不会给出不去了吧,万一这人饿死怎么办?他想着,目光慢慢挪到摊子边上最不起眼的一处,便是那一打黄色符纸。
苏程把自己钱包敞开给小伙子看,里面统共就两张纸币,一张是十块,另一张是更加陈旧的十块。
小伙子瞧见这个之后,目光复杂无比,那张十分擅长胡扯八道的嘴,居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程乐了,你装得如此神通广大,怎么没算到自己宰不成客?
小伙子挑了那张更旧的钱收走,把一整打符纸全塞给苏程,仔仔细细交代了咒语,并保证这东西困难时刻很管用,小可冰内生火,大可遁地通天。
苏程试过,这东西点烟确实好使,就是均价四毛烧一次,稍微有点奢侈。再后来,这东西确实如小伙子所言,真的救了他一次大的。
苏程往椅子上一坐,见到间接救命恩人,他心里突然暖洋洋的,本老板今天非要办个五千的卡:“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怎么,不干那一行了?”
小酒保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那时候也看到了,一点儿也不挣钱,而且天天风吹日晒的,干完那票我就赶紧转行了。”
苏程盯着小酒保那细嫩的脸蛋看了半晌,这人八成是个家里特富裕的少爷,出来体验生活,当初居然饿成那个德行,转行也好,至少他还有机会试错,有的人可没这家境。
“不瞒你说,你当初卖我那些符纸,其实挺有用的,前段时间我差点让人弄死,幸亏有最后一张符纸保我一命。”
小酒保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使劲儿拍拍胸膛,一副骄傲的样子:“我就说有用吧,当初你还不信。那其他的符纸呢?”
“哦,我点烟用了。”
小酒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
苏程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但之前不是没发现它们有这大用处吗?也算情有可原,他的目光四处寻找酒馆内的宣传单,真是奇怪,这地方为什么没有充值储蓄卡之类的宣传牌子?难道老板真的只是开着玩儿。
小酒保愣在原地足足二十多秒,眼神中的不可置信几乎满溢出来,末了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太浪费了,太浪费了......”
“是是是,我也这么觉得。”苏程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酒馆内兜了两圈,还是没找到。“你们家能不能办卡?我特想充点儿感谢感谢你。”
“这倒不用。那些符纸能保你一命,也算发挥它们最重要的作用了,毕竟有什么东西比你的生命还可贵呢?”
小酒保这样安慰完自己之后,转身去架子上拿朗姆酒。
“你还没收钱呢。”
苏程等在收银台前。
“既然是老友重逢,这杯算我请你的。”小酒保抽空回头。
“你都不让我办卡了,难道还不能让我正常消费吗?把我当个普通顾客好不好。”
小酒保只得笑着走过来,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让客人扫码:“你这人的小脾气,还挺有意思。”
苏程朝他挑挑眉。
喝到一半,果真没什么酒精味儿,店里没别的客人,小酒保擦完杯子又擦桌子,路过苏程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你跟你老公感情怎么样?”
苏程一口酒喷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
“拜托,你右手的戒指超显眼哎。”小酒保卖力地擦拭桌子,像是有洁癖似的。
“差点离了。”
“靠!”
“但他没签字。”
“哦?”
“然后他死......失踪了。”
“啊?”
“现在我过着单身又不单身的日子,就是这样。”
苏程摊开手,一脸无奈。
小酒保把毛巾一扔,闻着八卦的味儿就凑上前来,抱着胳膊一副玩味的神情:“也就是说,你看似离婚了,实际上又迎来人生第二春?”
苏程种种叹出一口气,这就是他今天来喝酒的原因。
他这心里,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说快说,我可是感情大师,分分钟指点迷津。”
“你看上去比我还小,有那么丰富的经历吗?”
“虽然常年单身,但是经常帮别人处理感情问题,我可是开酒吧的好不好。”
苏程撇撇嘴,心道你再有经验能有得过爱神吗?
不过爱神处于前夫哥的社交范围内,所给出的答案不一定真的靠谱。万一她讨厌前夫哥,会给不利于前夫哥的答案,万一她热爱前夫哥,又会给出利于前夫哥的答案,到时候要苏程怎么判断?还不如抛硬币呢。
这样看来,找一个不认识前夫哥也不认识小封的陌生人来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么说吧,我跟我前夫感情也就那样,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每天在家望眼欲穿地等人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拒绝和我沟通,还拒绝和我接触,我在他这儿挺没自信的,他不喜欢我。在婚姻里,我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后来他就失踪了,机缘巧合之下,前夫哥的属下找到我,说他把他的全部产业都给我了。”
“产业?有多少。”
“很多,具体数额不能透露。”
“那你岂不是一跃成为大富豪。”
“全是负债,而且特别特别多。”
小酒保坐在苏程桌边,支着头,脸上写满无语:“这是个什么人呐,你怎么没早点离婚。”
“......前几年喜欢他嘛,我不舍得。”苏程把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微微有些醉意上头:“去年我大爷在医院住院,一个大夫查房的时候看我脸色不好,不像累的,劝我去做个身体检查。我以前日子过得难,本来看事情就悲观,而且身体确实不舒服,那时候就以为,这辈子估计活到头了。我根据症状上网一查,基本是绝症,想要治好,得花很多很多钱。他不喜欢我,我何必拖累人家,离了算了。”
“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去年找一个特专业的大夫看过了,他说是一个什么气,岔气?给我开了点儿中药回家煮着喝,贼苦,喝完之后好多了,现在一口气能上二十层楼。”
“所以不要太相信百度看病嘛。那你的债怎么办?”
“在攒了。我组织起前夫的朋友,又招了一批新员工,在公司里加班加点地干,现在很有希望能在到期前还上。”
“你的第二春呢?我特好奇这个人。”
“他是我的第一个秘书,但又不像秘书......可以说是秘书兼保镖,所以我给他发两倍的工资。他这个人好有趣,有时候特别可爱,有时候又很严肃,没什么人敢和他搭话,所以他就只跟我聊天。他保护我的时候尽职尽责,拼了命一样,受了伤还不说,一个人找角落里自己等愈合,我看到这样的他,就特别想照顾他,我想给他遮风挡雨,我想挣好多的钱给他花,可我明明才是那个被他照顾的人......”
小酒保静静地听,他一直留意着苏程眼中的光芒,在提到秘书这个人之后,表情明显和提起前夫不大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但总归洋溢着幸福,比很多年前见到他时,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不一样,看来最近他过得不错。